千山小樓是賀蘭澤在遼東郡的一處私宅。
十多年前賀蘭氏一族卷土重來,以青州為基地,滅掉冀州袁氏後,整個大梁十三州,其中東道六州,除了幽州這處,其他五州都已在賀蘭氏手中。
不過是前些年為避風頭,遂一切皆由青州刺史打理。而自從兩年前京畿內雙王之亂,諸侯四起,賀蘭氏便慢慢從幕後走向了前頭。
隻是賀蘭澤鮮少住在青州,多來都是住在遼東郡的這處宅邸中。這七年裡,其母賀蘭敏為他的婚姻大事,原不止一次讓他搬回青州,然都被他回絕了。直到去歲賀蘭澤鬆口,願同幽州刺史府聯姻,賀蘭敏遂不再催促他,由他成日居在這遼東郡。隻偶爾譴人過來看看他。
這廂,便又有使者從青州奉命而來。
賀蘭澤原從夢中驚醒,一頭虛汗靠在床榻養神,忽聽得外頭腳步聲匆匆而來。
“你醒了,趕緊讓我瞧瞧。”來人一身青色竹紋直裾袍,黃笄文冠,手裡攏著一把折扇,摒退門口攔路的侍者,徑直在榻畔坐下,搭上賀蘭澤脈搏,又觀他麵色。
“作甚?”賀蘭澤蹙眉道,“今日不過稍晚些……”
青年抬扇止住賀蘭澤話語,又分彆擼起他左袖、退開衣襟依次觀他臂膀、肩頭,“昨晚那樣晚回來,瞧你步履穩固,我都不曾細看。這廂想起你昨個是單袍回來的,大冷的天,可彆受寒了!”
來人薛靈樞,是神醫薛素的侄子。薛素早些年常伴賀蘭澤身畔,如今上了年紀,遂留在青州侍奉賀蘭敏,七年前開始便由薛靈樞代替他照料賀蘭澤身體。
“就為這點子事,勞你大清早風風火火跑來。”賀蘭澤理好衣衫,揉了揉眉心。
“再等一段時日,公孫姑娘尋來六齒秦艽花,屆時你這條手臂筋脈便可續上,恢複如初。你可千萬彆給我受寒淋雨,讓邪氣侵體,否則有你苦頭吃的。”
“這話你從去歲尋到法子直囑咐到現在了,何時比你叔父還囉嗦!”賀蘭澤瞥過天色,已是天光大亮,指著案上衣衫道,“既來了,便你給孤更衣吧!”
“成!我來還能更快些。”
“你急什麼?”賀蘭澤好笑道。
“叔父從青州來了,這會估摸已經入內院了。”薛靈樞麻利地給人穿戴好,還不忘翻來披風給他捂著,“昨個你千挑萬選的那件狐皮大氅呢?”
“不出門,點炭爐就成。”賀蘭澤丟開披風,“今個晚起了些,夜裡驚夢罷了。你叔父不會責你照顧不周的。”
“確實多夢,脈象顯示出來了。”薛靈樞挑眉道,“自前日起,主上舌紅少苔,氣弱而陽不守陰,這兩處症狀愈發明顯。”
前日。
賀蘭澤嘴角忽勾了一下,整理交領的手在胸膛滯了一刻。
仿佛還能感受到,那日午後她撞在他懷裡的分量,他伸手握住她手背的觸感。
雖是濕冷的皮膚,但帶著活人的體溫。
隻一瞬間,便結束了他這兩年的絕望。
*
薛素奉賀蘭敏之命而來,自是最為關切賀蘭澤的身子。
一個不願母親擔心,一個唯恐叔父責罰。
君臣二人自然心有默契。
書房內,又是一番望聞問切。
賀蘭澤身子無恙,薛靈樞調理有方。然薛素還是抓著賀蘭澤多夢氣弱這塊,訓了薛靈樞一頓。
“人吃五穀,總有不適。一貼藥的事,也值當叔父這般要緊。”偏閣內,薛靈樞挑稱抓藥。
“莫覺得當年搶回了主上半條命就是了不得的醫術。”薛素往書房看了眼,“醫理博大,你所識不過爾爾,所精也不過筋骨一科,想要觸類旁通,還需素日博覽群書。紅鹿山每兩年四月時節開山一回,吾薛氏無需繳納百金,便可持令而往。擇空上去同那處醫者多切磋切磋。”
薛靈樞打著哈哈應付。
“主上驚夢,你還要多注意,且觀他是為軍務憂心,還是因故人傷情……”薛素頓了頓,“總之,主上大婚在即,於公於私都不容有誤。”
薛靈樞將藥交給藥童,餘光瞥過自暗衛首領霍律入內後便合門的書房,隻搖開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擋過自個一說謊就亂抖的睫毛,“主上自是公務煩心,如今烽火四起,賀蘭氏一族便難隱幕後。總不能是為了擔心公孫家的女郎尋藥艱險吧!”
聞這話,一向板正的薛素亦笑了笑,歎道,“主上要是真有心擔憂旁的女郎,老夫人得長跪佛前還願,給天下菩薩都塑金身。”
薛靈樞搖扇的手頓下來,忍住了笑實在忍不住好奇的心,“叔父,當年在長安,你原見過那謝氏女,到底是何女子?”
薛素張了張口,望向窗外一樓院中的滿園梅花,“雪降花開,春日梅落,四季就開那麼一回。不妨擇些鬆柏常青的樹栽種,得空囑咐一聲培土丁換了吧。”
“叔父眼下不就得閒嗎!”薛靈樞搖開折扇,回得斬釘截鐵,“恕侄兒沒空。”
*
書房內,四個熏爐凝著炭火,蘇合香嫋嫋彌撒。
桌案上還放著一個紫金手爐,賀蘭澤左手搭在上頭摩挲,右手翻過霍律奉上的卷宗,晨起稍稍泛白的麵龐恢複了血色,眉眼沉靜,閱著采集來的更多信息。
【西昌裡嚴府,延興十五年舉家搬至並州,留家奴朱氏守宅。延興十六年三月,朱氏子朱森被征兵並州 ,五月朱三歿,留未亡人朱文氏獨居府內。】
老嫗獨處。
賀蘭澤翻過一頁。
【同年六月,朱文氏遠房侄女投奔而來,姓氏不詳,人喚阿雪,攜有一女。】
“攜有一女……她的孩子?”賀蘭澤沒抬頭,盯在字眼上,“多大的孩子?”
“看著很瘦小,估摸三四歲。”霍律硬著頭皮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