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1 / 2)

天欲雪 風裡話 7985 字 7個月前

入夜的這場雨,下得不算太久,謝瓊琚抱著孩子跑到安平鎮長街的時候,雨已經停了。她從來不知道自己可以跑得這麼快,會有那麼大的力氣。

無人的街頭,夜色滾滾,不見星月,她卻準確無誤地尋到了榮氏醫館。

被橫抱了一路的孩子眼下伏在她肩頭,容她騰出一隻手敲門。

店門是木質的,有些年頭了,上麵銅鎖邊的朱漆已經斑駁掉落,生出毛躁的木刺。雨水淋刷後倒也刺不到人皮肉裡。

然,待屋裡人出來開門時,謝瓊琚四根指節還是磨破了皮。

敲得太久,太用力。

可是饒是如此長久的聲響,皚皚都沒有睜眼醒來的模樣。

“榮大夫,是我。阿雪。”

被喚作榮大夫的中年男人將將睡下,這會拎著燈籠將門開出條縫隙打量麵前人。

“那會我帶了麵具,您救救我女兒……”

“進來!”榮大夫將門打開。

“跌在門檻上。”

“就是、我沒抱住,撞在了上麵。”

“大概大概……”謝瓊琚望向外頭的天色,“差不多落雨那會撞的。”

榮大夫問什麼,謝瓊琚答什麼。

聽來流利。

他看她一眼,回頭繼續檢查躺在榻幾上的孩子。

這位榮氏醫館的大夫是她在安平鎮上唯一認識的醫匠。去歲,她暫住在客棧以挖草藥售賣謀生的時候,便是賣給他的。

當時曾挖到過一株罕見的黃參,她跑了好幾家店,隻有他沒有拚命壓價,以低於市價三成的價格收走了。

看她為采藥磕了一身傷,便又給了一些跌打的藥酒,還道以後有事可來尋他。

謝瓊琚已經來尋過他一回了,就是初見朱婆婆扭傷腳那回,她攙她到這正骨,榮大夫也沒要她們錢。

道是看在她那株黃參的麵上,賣個人情。

人情自當有來有往,沒有謝瓊琚這般連番索要的。

還是如此深夜。

但她一點辦法也沒有,隻是局促站在一旁,忍不住開口道,“榮大夫,孩子沒事,隻是皮外傷對不對?”

榮大夫已經檢查完孩子的傷口,正在給她清創。後腦鼓起很大一個包,傷口也大,但好在不深。

聞他這樣講,謝瓊琚鬆下口氣。

但是榮大夫的神色並不輕鬆,他給孩子包紮好,將她翻過來趴在榻上,謝瓊琚欲抱來伏在自己身上,卻被他阻止了。

“你身上都是濕的,不能抱她。”榮大夫在一旁邊淨手邊道,“外傷無礙,用兩貼藥便可。但是接下來一晝夜,得防她嗜睡,頭暈,嘔吐。若有這三者其一的症狀,便說明腦子裡有淤血,屆時便麻煩了。但若是這期間,她能清醒,想進食,便也是無礙的。”

“熬過這一晝夜便好了嗎?就是到明天日落那會?”謝瓊琚神思還是清明的,就是說話開始哆嗦,“可是她現在就睡著了。有、有一個多時辰了,都沒醒。這是天黑了,她困了,還是您說的嗜睡?”

“你試著叫叫她。”榮大夫說著話,轉回了屋內。

謝瓊琚跑過去想握住皚皚的手,沒握上。

她往四周尋去,最後目光落在那件大氅上,大氅的裡子沒有濕。她一邊喊著孩子,一邊擰乾自己兩隻衣袖的袖沿,然後在裡子上反複搓乾手上的水漬,甚至想能不能搓出一點熱氣。

搓了一會,手皺巴巴地乾了,銀白的裡子上除了斑斑水漬,還有一縷縷淡淡的血跡。

她朝手心哈氣,終於握上孩子的手,隻是繼續喚她的時候,她開始掐她,用了很大的力氣。

皚皚細弱枯瘦的手背腕間,都被她掐出指印。

終於,孩子發出一點呻|吟,緩緩掙開眼來。

“皚皚!”謝瓊琚一下便笑了起來,眼淚滾在眼眶。

“疼……”皚皚縮起手,欲要摸上腦袋。

“你哪裡疼?”榮大夫端著一盞熱湯出來,見人醒了,趕緊過來問她。

“手疼,頭也疼。”

“這裡有幾根手指頭?”榮大夫伸出三根指頭晃了晃,定下時變成了四根。

“四根。”皚皚蹙著眉,“開始仿佛是三根。太暗了,我看不清。”

“看不清?”榮大夫望著兩盞高燃的燭火,蹙眉問道,“頭除了疼,暈不暈?想不想吐?”

皚皚搖頭,“就是疼。”

“你喝了驅驅寒。”榮大夫將薑湯遞給謝瓊琚,思索了片刻,“暫時看應當還好,你先帶回去吧,還是細心觀察一日。有事再過來。”

謝瓊琚聞榮大夫話語,又看皚皚清醒模樣,心中鬆泛了些,捧過熱氣騰騰的薑湯,感激地喝下。

暖流熨帖過肺腑,她恢複了一點生氣。隻是擱下碗盞,正欲抱起女兒的一刻,方才意識道,自己身無分文,無處可去,甚至還背著兩條人命。

若非雨水衝刷,身上當有更多的血跡。

若非皚皚受傷,也無法掩飾她這一身殺戮。

她佝僂著身子,半晌拾起大氅,轉身低語道,“榮大夫,我沒有帶銀子。我……就在王氏首飾鋪上工,能否明日拿了工錢給你?”

“我不會跑的。我、今個就留在這處,天一亮就去拿銀子……”這大概是謝瓊琚迄今為止,說的最卑劣的話。

哪是什麼留人抵押,分明是她無處安身。

榮大夫看著她,歎了口氣,“眼下你在這歇一晚自然無妨,但是白日裡我要開張做生意,便不好待了。”

“我知道的,天一亮我就走。”謝瓊琚頻頻頷首。

“孩子那一點皮外傷不值什麼錢。”榮大夫轉去內堂時,看見又重新合眼的小姑娘,隻道,“但你還是要備些銀子,以防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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