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內年輕的女郎便是幽州刺史公孫斐的幺女,去歲中秋同賀蘭澤定親的公孫纓。
公孫家盤踞幽州已有五十餘載,行事低調,善韜光養晦,左右逢源。數十年來,三代家主都牢牢掌著刺史一職,族中子弟更是十中七八都在其所轄郡縣內擔任要職。在其治下,幽州強不淩弱,眾不暴寡,商賈之人市不二價。故而,公孫氏一族在大梁東道線上很受尊崇。
如今,又搭上了賀蘭澤,隱隱有從龍引鳳的衝天之勢。
“殿下來此,可是為妾監督頭麵定製進度的?”本對麵而坐的姑娘,見人撩簾看著窗外,索性也挪過來,向外掃視。
循賀蘭澤目光望去,相比路邊的女孩,她左側不遠處的王氏首飾鋪自然更醒目些。
“對,孤來看看。 ”賀蘭澤放下車簾,撫玩拇指上的扳指,垂眸掃過姑娘腰間垂掛的環佩,上頭半截流蘇已然鬆散,將斷未斷堪堪覆在他袍擺上。
他也沒有拂去,隻勾起唇角看得更深些,眼中還攢出兩分笑意。
“不至於!”公孫纓扭回頭,“這處沒有妾阿翁,亦沒有賀蘭夫人,殿下不必言慌。您出來,看首飾是假,看首飾鋪裡的人方是真吧。”
賀蘭澤視線未挪,眼看流蘇斷落一絲,隻摩挲著扳指道,“公孫姑娘好靈通的消息。”
“這是遼東郡,幽州刺史管轄之地。”公孫纓眉宇桀驁,“旁的不敢說,消息這塊,殿下未必及妾。”
“您深夜於嚴府堵人,命郡守胡亂了結朱氏母子被殺案,雨天小樓外,與故人相擁又相棄……妾知道的,怕比您府中掌事還清楚!”
流蘇再斷一縷,賀蘭澤撥正扳指,笑意愈濃,“所以,姑娘百裡奔回,是特意來看孤笑話,還是興師問罪的?”
“都有! ”公孫纓冷嗤了聲,眉目皆染上得意色,繼續諷笑道,“不然您以為妾因何而回!”
賀蘭澤足下微挪,靜靜看著流蘇徹底鬆開,無聲跌落在他皂靴足麵上,“孤以為,你當是身處並州為孤尋藥,受不住那處丁三郎同他師妹新婚燕爾、鶼鰈情深,在你跟前來回晃悠,如此丟盔棄甲逃敗回來,尋孤喝酒的。”
話至此處,他方抬起眼眸,瞧了對方一眼。袍沿微擺,將半截流蘇踢到了姑娘足畔。同自己分割出一道界限。
“怎麼斷了?你還踢!”公孫纓原本疏朗英嫵的麵龐上,紅光白芒輪番閃過,匆忙俯身去撿。
“孤是好心提醒落在這處。否則稍後找不到,你豈不更傷心!”賀蘭澤笑意轉成笑聲,“其實也不至於,又不是你那塊佩玉,不過是玉上頭一截流蘇爾。”
公孫纓拂去流蘇上的塵埃,小心收在自己窄袖中,狠瞪了賀蘭澤一眼,“就算五十步笑百步。妾也隻是五十步,您才是百步!”
馬車已經拐道,賀蘭澤見好就收,靠在車壁上闔目養神。
腦海中,影影綽綽都是小姑娘的模樣。
“既然殿下故人安在,我們的婚約可要取消了?”公孫纓這會也不再看賀蘭澤,隻撫摸著腰間佩玉,片刻前的飛揚眼尾微微有了一點傾頹之勢。
“殿下安心,縱是你我婚約不再,亦無礙兩處聯盟。您的藥,妾依舊會用心摘取,再過些時日,等花開了,妾便回並州去取。 ”
“孤聞六齒秦艽花乃丁氏獨有,一貫不給外姓,難為你了。”賀蘭澤依舊閉著眸,話語卻真誠了些。
“妾臨他賤地,要他一物,是賞他臉麵…… ”素來溫厚有禮的世家姑娘,忍不住淬口。
賀蘭澤見怪不怪,努力壓平上揚的嘴角,“罷了,眼不見為淨。待這事畢,你我婚約取消了也好!”
“為何要取消?顯得我非他不可嗎?”姑娘撒開手中佩玉,由它在顛簸的馬車中晃蕩。
“方才不是你提議的嗎?”賀蘭澤哭笑不得。
“你——”公孫纓愣了愣,揚眉道,“是妾提議的。怎麼,殿下這廂心悅妾,不舍得了?”
“孤一向敬重公孫氏,自然也尊重公孫姑娘。”賀蘭澤睜開眼,用餘光瞥她。
公孫纓念他身份貴重,隻得將眼裡湧起的兩分鄙夷壓下,在心裡暗罵無數聲“厚顏無恥”。
片刻坐去對麵,從車廂壁閣內掏出兩個行軍酒囊,挑出一個扔過去。
賀蘭澤擰蓋輕嗅。
兩人舉囊相碰,長飲而笑。
笑對方,亦笑自己。
“既在這處,你的信息那樣迅捷精準,便勞你給孤探探吧。”賀蘭澤飲完第二口,克製地擰上塞子,將酒遞還回去,“千裡離鄉,她根本一個親人都沒有,能投奔哪去!”
*
無論是賀蘭澤和公孫纓都覺得,用刺探軍情的暗子去尋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當是一件很容易的事。
卻不想,結果遠遠超出他們的意料。
倒不是困難之故,乃消息隨日而變,格外多。
隨著公孫纓的人將消息接連帶回來,關於謝瓊琚的事愈發離譜。
二十餘日後,三月下旬,根本已經無需探子暗訪,幽、冀兩州交界處,一代畫師趙衡首徒、謝氏女入飛鸞坊,一畫過金的笑談已經在墨客文人、權貴名門間流傳。
三月二十六,最新的一則消息傳入賀蘭澤耳中。
——謝家女甘為名士作入幕之賓,四月初一於飛鸞坊開盤,百金起價。
彼時賀蘭澤按照薛靈樞的囑咐,在使用六齒花之前,對身體作最後的調理和養護,如此正用著一盞專門熬製的藥膳。
聞此訊,隻將碗盞扔在案上,拂袖離開。
侍者清理食案,發現碗盞裂出一道細縫。
*
四月芳菲正盛,窗外院落中大朵大朵開放的曼陀羅花,在春光撫照下嬌嫩欲滴。
謝瓊琚坐在臨窗的榻上,半邊身子沐浴在日光裡,半邊陷在屋內陰影裡。
雖然同叫曼陀羅,但這是養在院中賞玩的花,同那山中野生的烏色曼陀羅形貌上相去甚遠。
同名之故,她自然想到前頭賣給賀蘭澤的藥。
他用了藥,當是無事了。
是無礙了。
離開遼東郡的時候,她便是確定的。
謝瓊琚覺得近來腦子有些混亂。好多事總是來回地想,反複地確認,看似嚴謹,實則浪費時辰。
她也不知自己如何會這般,思來想去很大一部分緣故應是太過緊張和恐慌。
便如此刻,因花想起賀蘭澤,她心跳得十分厲害,恨不得馬上就抬步逃離開去,逃得越遠越好。
當日離開遼東郡後,她來了飛鸞坊,毛遂自薦她的畫。
起初幾日,自也無人問津。
或者說,相比她的畫,坊中掌事的媽媽更看好她的容貌。這章台花柳間,對抗拒不遵者多有手段,但對生死無懼者無法。且她的畫確實經得起賞玩,又冠了世家女和一代畫師首徒的名號,故而在她無償花了兩幅贈與客人後,慢慢引起了注意,求畫者愈多,連帶坊中生意都有了變化。
老鴇的欲望超過她的欲望,她便占了主動權。
而真正讓她水漲船高炙手可熱的是後來的兩樁事。
第一樁是她被公孫家的暗子扣住了一回,飛鸞坊仗著人多勢眾將她奪了回去。
她便順口反問,“公孫女郎逮妾,媽媽覺得所謂何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