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接著數日後,賀蘭澤的暗子尋到他。
她順勢再問,“賀蘭郎君也逮妾,媽媽又覺所謂何事?”
“無非是郎君心悅妾,公孫氏不容人。一個要奪妾,一個要殺妾。”她端起前二十餘年世家女的譜,似笑非笑,“媽媽左右兩處都得罪不起,且讓他們夫妻鬥去。您幫妾找個好人家,妾助媽媽財源廣進。”
紅塵紫陌中打滾的人,腦子稍一轉動,便自然明白她的意思。
從飛鸞坊容她踏足、企圖在她身上飲血啖肉起,便被生生架上了炙肉架。
要麼同她一道謀利益,要麼被燒成灰燼。
既無路可退,索性破釜沉舟。
坊中媽媽便將她列入清倌人,捧作掌中花。於四月初一開盤尋嫁好人家,百金起價的聘禮。
是故,要是讓賀蘭澤回過味,她竟是如此利用他,借他勢達到目的,估計更會惱羞成怒,亦不知會如何為難嘲諷她。
*
“姑娘,你看看,可滿意?”給她梳妝的兩個侍女在侍奉了一個多時辰後,終於開口吐出一句話,打破屋裡的靜默。
謝瓊琚收回賞花的目光,凝上青銅鏡。
飛鸞坊能在這處獨占一方,確有她的能耐。大到後台人脈,小到妝容細節,一應俱全。
標了清倌人,便當真給作了一身閨秀打扮。
三千青絲一圈圈疊累,挽成乾淨繁複的縷鹿髻。華勝佩於頂,燕釵埋於發,烏雲藏金,鬢絲露玉。
著一身月白曲裾深衣,柔荑出窄袖,玉足掩袍中,束纖腰以環佩,現一點領如蝤蠐。
“很好。”有一個瞬間,謝瓊琚竟看見了長安城中的自己。
念起長安城,她也是恐懼的。
這廂鬨得如此風聲,若是傳回長安,若是謝瓊瑛還活著……
於是在臨上台前,她又一次與媽媽說,“不論聘金幾何,隻這一日,斷無二回。”
她隻要兩百金。
用兩百金敲開紅鹿山的大門,送皚皚上山,換她安穩一世。
若有幸,他日自己為人厭棄後,便也可上山去,如此即可看病,亦可陪著女兒,再好不過。
若是命運不顧,侍奉他人的兩年走至末路,那麼給紅鹿山多出的一倍銀子,亦足矣讓孩子更好得生活。
“兩百金也不少,你便能保證這一日能夠?縱是能夠,媽媽我總是要分一杯羹的。你當真不多掛幾日,抬足了價?”
謝瓊琚查驗好筆墨,最後理正衣襟,“人貴在知足,吞象之蛇,多有撐死的風險。”
*
大堂正中,置高台。
台上撤去往日繁花錦緞,隻橫撐桌案一張。案上點油燭一盞,筆墨一雙。案後坐一女,素手繪丹青。
端的是才貌無雙,書香氣,禮儀周全。
台下是往來客官,多的是達官顯貴,騷人墨客,故作風流。
百金起價,不過大半個時辰,便已經叫到五百金。
五百金買一章台女兩年時光,隨身陪侍,作風花雪月風雅事。
其實貴了,十分不劃算。
因為五百金能宿在飛鸞坊超過兩年,校書藝伎、清吟小官輪流換,晝夜不重複。
可是,竟是抬到如此高數,眼下又一聲,再添八十金。
五百八十金。
滿堂沉寂。
雖不值這數,但也沒太出乎謝瓊琚的預料。
因為她清楚,喊到如此份上,不過是為著她的兩重身份,一代名畫師趙衡首徒,百年世家正支嫡女。
三十餘年前丹青手趙衡寧可就死,亦不願為帝之寵妃做出浴圖,身後被人追念為“畫中剛骨,丹青之魂。”
而謝氏四世三公,曾獨領世家數十載,更是烈火烹油,風光無限。
這處這些人,與其說擲金銀奪她謝氏女,不如說是為買一風骨後裔折腰,高門名花碾泥,拉來與之俱黑。
作他們日後獨一無二的談資和渡身的金衣,滿足一顆虛榮的心。
謝瓊琚端坐台上,撐著打顫的手繼續作畫。
她沒有看台下出價的人,但人影重重,喊價聲聲,無一不告訴她已是讓自己和媽媽兩處得利。
喊到五百八十金,可以結束了。
她始終不是太勇敢的人,身上諸多矛盾。
這一刻,已然惶恐至死,是在咬牙硬撐。
怕時辰愈久,招來賀蘭澤。
怕風聲太大,傳入皚皚耳中。
怕百年黃泉下,恩師也不肯再認她。
“五百八十金,還有哪位郎君抬價?”
“五百八十金,不會有人再抬價!”
“就五百八十金,謝姑娘下台來——”
“快來,今個為本公子作戲水圖,明個再做鴛鴦畫……”
謝瓊琚緩緩擱筆,抬眸起身。
台下人已經等不及上台,牽上她素手。
沒有碰到。
二樓射來一枚棋子,擊在那公子手腕上,生生隔開了兩人。
雅間門開,侍從挽起珠簾,出來個文雅矜貴的男人,開口亦是清潤嗓音,溫和模樣,“孤出一千金。”
滿座嘩然又寂然。
他於眾目睽睽下,一步步走向台上女子,撫她如水墨山河般幽深的眉眼,低嗤道,“你是真有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