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他找到了。
條理清晰,層次分明。
他便索性跪坐在她麵前,捧起她的麵龐,問,“你是不是擔心我與公孫氏生間隙,失了幽州城,誤了問鼎天下的時機?”
“是不是謝氏沒有了,少了讓你依仗昂首的資本,你怕再也配不起我?”
“是不是覺得我們之間晃晃悠悠多出一個孩子,怕我容不下她?”
“是不是,為這些,才要拚命離開我? ”
賀蘭澤說得仿若很有道理。
但是,也不儘於此。
謝瓊琚覺得自己想要離開他,還有旁的更多的緣故。
是什麼,她一時也弄不清楚。
就是,她不想看見他,更不願麵對他。
她就想在無人認識的地方,無人觸碰她過往,容她平靜地過活,好好將孩子養大。
但他這般說,也沒有什麼錯,她甚至有欲哭的衝動。
他還能對她這樣好。
她的兩頰殘留著他指腹薄繭的酥癢觸感,和掌心的溫度。很快,背脊也感受到了他懷袖間的體溫。
他撤下雙手,張開臂膀攬她入懷中。
隻因她輕輕一頷首,認可了他艱難尋到的她愛他的痕跡。
隻要她承認,他便能相信。
他要告訴她,他是生氣她一回回利用他,但是他更生氣她為了躲避他,如此輕賤自己,把尊嚴踩在腳底下。
這是不可以的。
他的掌中花,心上人,不是足下塵土,而是雲間白月。
他還要和她說,其實不用怕。
他與公孫家的婚約隨時可取消,並不耽誤他複辟原就屬於他的山河天下。
她更不會一無所有,他會踐行昔年許下的承諾,用齊家本姓重新再娶她。
他還會像愛她一樣,愛那個和她長得一模一樣的小姑娘,視她如己出。
可惜,沒能說出這些話。
多麼好聽感人的話語,在這個夜裡,全部凍結在唇邊。
隻因他抱她的一瞬,她垂淚入懷的一刻,一枚金簪跌落在地。
被兩人身形遮住火光的一方天地裡,一個小小的圈落裡,這枚發簪靜靜躺著,幽幽閃出昏黃的光。
這是一枚純金鳳凰單股簪。
長五寸,重一兩。
鳳頭圓潤,珠玉通透;鳳尾鋒利,堪比尖刀。寓意女子剛柔並濟。
一兩重的東西不是布帛紙片,又是如此低的距離,跌在地上不可能被風吹動角度。
賀蘭澤撿起尖端指向他的鳳簪,記得是從她左手中掉落的。
便又抓起她的左手,攤開她掌心。
他將手握得那般緊,湊近細看,看見她掌心裡還有未退去的輪廓痕跡。
看了又看。
呢喃道,“方才我抓著你的右手,便是這隻手空餘的……”
說著,他將簪子慢慢地、慢慢地放回去,沿著那些印記,嚴絲合縫得放入了她左手心,攏緊她五指。
她抖,惶惶不肯合上,拚命縮回手。
他用力拉過來,將她素指一根根壓下去,迫她握緊。
四指握柄,刀尖往下,拇指壓其上,是握匕首行刺的標準手法。
“我、我沒有……我……”
“對,你沒有,你沒有刺我,你是沒有……”賀蘭澤的眼睛比謝瓊琚更紅,麵色比她更白,聲音比她更抖,“可是你想了,你都拔刀了……”
“我就問你,你想了是不是?”他一把拽起她衣襟,壓抑著嘶吼,竟滾下兩道淚來,“你說,你想沒想?”
“我……”謝瓊琚搖頭,再點頭,開口又道,“沒……”
她想說有的,因為不想再騙他,卻害怕他更失望。
便想說沒有,如此安撫他,卻是又一次僥幸中的言慌。
到最後隻喘著氣茫然地看著他,似在說你愛聽哪種,我便說哪種。
於是,她的萬般糾結落入他眼裡,成了隨之任之半點不在乎。
於是,他如獸被刺,暴厲質問,“你到底有沒有心,能夠接二連三起這樣的念?”
他將人如同牽線木偶般拽起來,高高揚起手。
如枯木殘葉般的人闔目承受。任由極其清脆的巴掌聲在夜色中響起,落在麵龐上。
萬籟俱寂,餘音空洞地回響。
然而,謝瓊琚卻沒有感覺到灼燙和疼痛,隻緩緩睜開了眼。
看麵前原本冠玉般俊朗的臉,赫然生出一抹紅印。
四目相視,他拂袖甩開她。
中間隔了半丈地,周遭安靜了幾許。
他方重新對上她視線,冷笑道,“我就是活該,給你糟踐的。”
謝瓊琚唇口哆嗦了好幾下,沒能說出一個字。
最後,隻垂下眼瞼不敢看他。
她永遠都欠他。
四下裡又起夜風。
謝瓊琚的神識開始混亂。
為何他們都走到了這般地步,也沒有認告訴她是對還是錯!
到最後,她丟開發簪,竟就這般堂而皇之地從他麵前過,遊魂般行走。
“誰許你走的?”賀蘭澤怒極反笑,愈發覺得連番被挑釁,“你是當真半點不把我放在眼裡。”
謝瓊琚聞言便看著他,呆呆收住了腳步。
不知過了多久,來接賀蘭澤的馬車出現在城門口。
她被他扔入車內,身子撞在條案上,一點痛意刺激,讓她慢慢撿回兩分散亂的意識。
她大著膽子掀開車簾,看距離紅鹿山越來越遠的道途,對著他低聲道,“我想下車,你放我下去吧。”
“孤花了一千金,你要孤人財兩空?”賀蘭澤極怒中口不擇言,“孤買了你,你便按契約而行。”
車簾被他從她手中扯過甩下來,連稀薄一點星光都沒了。
謝瓊琚背燈坐在深處,大片陰影將她籠罩住。
馬蹄聲伴著風聲交錯縈繞,許久聽她似是道了聲“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