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遼東郡,是翌日晚間。
一晝夜車馬勞頓,兩人皆疲困不堪。尤其是謝瓊琚,下馬車的一瞬,足下發軟,整個人向前傾去。
賀蘭澤看著她跌下去,頭一回沒有扶她。
想扶的,可是她那樣倔,寧可去抓車桅,也不肯靠到他身上。然後便沒有抓穩摔了下去。她撐著想要站起來,一連兩次都沒成功,便停止了動作。
她就那樣臥在地上,眉睫顫顫,胸膛起伏。
存著氣息,看起來隨時會斷掉,但卻始終沒有咽下。
大抵是因為,還有個女兒。
對,還有個女兒。
她自個說的。
她一無所有,唯剩一個女兒。
可是,和他又什麼關係呢!
賀蘭澤胸中憋著一股氣。
目光從心底射出來,直勾勾望向地上的人。
等著她喚他一聲,向他伸一伸手。
但始終沒有。
於是,他越過人踏入府去。
卻又頓在門口不再前行。
片刻後,認命般回頭。
府門外,寥寥星辰投下微弱的光,兩丈遠的道路上,能看見一點她的輪廓。
瘠薄如塵埃。
風吹過,拂起她衣裳一角。
若非知曉她倒下去,便不會覺得那處真躺著一個人,隻以為是一件破敗的衣衫。
縱是這般看著,他也覺得她已經形魂俱滅,散在風中,看不見即將亮起的天光。
像極了那一年,他在長安城郊彆苑的廢墟裡,徒手扒開一層又一層灰燼,找不到完整的她。
從此,生命一片灰暗,不見光芒。
於是他走出去,將她摟回了家。
許是染了風寒,她有些發燒,人不甚清醒,賀蘭澤給她灌了藥。
她朝裡躺著,對著床壁蜷縮在一角,時不時哆嗦戰栗。
額頭漸燙,手足卻冰涼,半點逼不出汗。
賀蘭澤沒忍心,給她裹緊了被子,想抱著她發身汗。
他一貫喜歡麵對麵相擁,因為能看清彼此麵容。
但是她又喜歡朝裡睡。
是故以往,都是她睡在外側,他睡裡側,如此兩廂圓滿。
這會,他也實在沒有力氣再翻動她。
隻合衣上榻,在背後伸手圈住她。
又低聲哄她,“彆怕,沒要扔下你……”
無力、虛弱、昏迷中的人,在他近身的一刻,似是得到了片刻的安寧,微微舒展了身體,慢慢地呼吸都勻稱平緩起來。
然而,他才生出一點小小的自得,卻不想被她猛地一下推開了。
原來片刻前落入他眼底、他以為的安寧,是為了蓄足力氣推開他。
賀蘭澤一把掀了被褥,直將雙眼欲睜未睜、目光飄忽的人盯了半晌,終於甩袖離去。
謝瓊琚存著一點意識,也一直記得賀蘭澤立在床榻前看她的眼神。
她想和他說,不是故意要推開他。實在是,那樣緊的擁抱裡,尤其她看不清麵容的時候,她便總覺的是謝瓊瑛。她實在控製不住自己。
但是怎麼就在床幃之間,會想起謝瓊瑛,想起世人眼中、她的胞弟呢?
她要怎樣解釋?
她想,用力地想。
頭開始一陣陣痛,眼皮耷下去,吐不出一個字。
就聽到他抬步離去開門又關門的聲響。
“砰”的一聲。
很重,回聲陣陣,繚繞不去。
她有些被嚇到,攥著被褥僵了許久,腦海中嗡嗡作響。
*
連日奔波久。
謝瓊實在太累,縱是一晝夜後退了燒,她也依舊渾身無力。又掛念著皚皚,一顆心跳得急速,連帶著頭也時不時脹疼暈眩。
初三晚膳後,她恢複了些精神,出門去尋賀蘭澤。
他就在隔壁的書房,守衛回話後與她說,讓她稍後片刻。結果,一個多時辰過去,她並未見到賀蘭澤,卻見到他書房寢殿燈火俱滅。
再問,侍者道,主上已經歇下了。
謝瓊琚默了片刻,自己返身下樓。既回了遼東郡,總沒有留在這處,不去尋皚皚的道理。
不料,守衛道,“主上吩咐,讓您在殿中修養,暫時不能離開二樓。”
謝瓊琚蹙眉,望向漆黑的寢殿。
這是還在盛怒中。
硬碰硬,吃虧的隻有自己。她深吸了口氣,回了屋內。
謝瓊琚坐在榻沿上,身子有些發抖。
她不知怎麼就有一種被關押囚禁的錯覺。這個念頭一旦起來,她便覺自己回到了城郊彆苑裡。
她來回掐著自己手背,同自己講,其實不用這樣急的。幸得他車駕快,她這會便在遼東郡了。
若是靠著自己的腳程,多半還在路上。
如此一夜過去。
初四日,掌事告知賀蘭澤不在樓中,讓她安心歇著。
謝瓊琚咬著唇瓣點頭,但是她開始吃不下東西。隻努力告訴自己該安心,他氣消了便好了。至少是真的讓她在修養的,每日都有大夫給她請平安脈,配方子給她調理身體。
她身體確實不好,該調養調養,且當自己身困體乏晚一日回來。
初五日,她依舊未見到賀蘭澤,守衛也不讓她出小樓。
她控製著戰栗回房。
午膳進食,咽了兩口就直犯惡心。後歇晌時,有很長一段時辰都喘不上氣。
她來回算遼東郡到紅鹿山的距離,算馬匹的速度。
最後告訴自己,其實還好,隻要初七哪怕初八清早接到皚皚,都來得及趕去紅鹿山。是自己太多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