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思2(2 / 2)

天欲雪 風裡話 9510 字 7個月前

但她頭腦疲憊不堪,話到口邊也吐不出來。像極了不久前皚皚聲聲質問她時的情形,她因緊張和惶恐瞬間便失去了思考和說話的能力。

她還在拚命地想,賀蘭澤的話便又落了下來。

他問她,“是不是如果沒有那個孩子,你這會根本就不會對孤假以辭色,更談不上示好示弱?”

“孤就想問問你,撇開孩子,沒有目的的、單純的,隻論你我,你還能好好地待孤嗎?就像早些年,在長安在謝園,隻有你和我,你心裡全是孤,也隻有孤。”

賀蘭澤見她麵色虛白,不由緩了聲色,亦想起這日見她的目的,遂溫聲道,“長意,我們生一個自己的孩子,好嗎?

他伸手握上她單薄肩膀,“孤保證即便有了我們嫡親的孩子,孤也能養著齊冶的女兒,你放心。”

謝瓊琚不知賀蘭澤何時繞過桌案來到她麵前,何時一步步將她逼退到壁角。她抵靠在牆壁,尤覺他的話荒謬而天真。

且不論他尚有婚約在身,不論賀蘭氏族會怎樣厭惡她。便單論她自己,哪裡還經得起生養的折騰。

這些年,她能感受到自己身體的潰敗。總是無端驚懼緊張,乏力又躁鬱,有時還會忘記事宜,症狀明明越來越明顯。然而從長安中山王府,到這邊地民間醫館,數年時間,那樣多的醫官大夫,都診不出她病根。

唯有自己日複一日感受到生命加速地流逝。

再要一個孩子,她拿什麼養他育他。

如今隻有一個皚皚,她都養不明白,因缺少陪伴,而不得她喜愛。

於是,在他被圈出的這一方逼仄天地裡,她朝他惶恐搖頭。

她借著壁角的支撐,勉強站住身子,用幾乎哀求的語氣第二次和他說,“你讓我過一點平靜簡單的日子,好不好?我就想多留一些日子,陪著我的孩子,僅此而已。”

“平靜簡單?”賀蘭澤將她逼得更緊,“你一個人都要去秦樓楚館討生活,你覺得簡單嗎?”

“就算孤沒有將你趕走,孤沒有掀去你麵具,就算沒有遇見朱氏母子,這亂世之中,你也還會遇見彆的災禍……”

“什麼災禍?”

“我會遇到什麼災禍?”

“你覺得的有什麼災禍是我不曾遇到的?”

“什麼災禍是我沒有經受的?”

“我還要承受什麼災禍才能讓你、讓你們一個個滿意?”

謝瓊琚驟然截斷賀蘭澤話語,聲色尖利而瘋癲。她的身子和心緒便是這幅模樣,她已經很努力,卻依舊難以控製。

而不過數句話,卻又抽儘她力氣,逼出滿頭虛汗,讓她生出瀕死的錯覺。

她喘著粗氣委頓下來,仰靠在壁角,喃喃道,“我知道了,還有什麼災禍是我沒有承受的。”

“就是、你的報複。”

“重逢那日,我就說了,你大可以把我的命拿去。” 她的目光緩緩落在對麵男人身上,癡癡笑道,“可是你說死是一件多麼容易的事,你說來日方長……

“來日方長……你明明第一日就認出了我,第二日還特意來鋪裡尋我,當著我的麵讓我給你未婚的妻子挑選首飾;一件衣衫,我求你施舍給我,我脫乾淨爬上你榻求你,你還要扔到雨裡讓我去撿;然後你再送給我,用把我趕出州城的條件送我給;我照你的意思走了,結果你又把我帶回來,帶回了又不肯按照契約行事;可是明明你要是不去,旁人就能買下我,我就能送我的孩子去過與世無爭的日子……”

她頭腦昏脹,眼眶裡都是血絲和渾濁不堪的霧氣,整個人沿牆壁緩緩滑下去。意識是清醒的,隻是人縮在牆角深深埋了頭。

“來日方長……”她重複著這個字眼,抬眸輕輕看他,“你還是可以繼續的。”

“但是稚子無辜,若她有得選擇,定然也不會願意投胎到我這樣無能的母親腹中。所以還是請你把銀子給我,那是我撕掉顏麵,敲碎了骨頭最後換來的東西。讓我送她去一方淨土,這是我唯一能為她做的事了。”

她伸出手,摸上他左臂,攀上肩頭傷口的位置,擱著兩層布帛摩挲,“我是廢了你一條臂膀,可是你這樣逼死我,是不是太殘忍了?”

“這樣……就沒有來日方長了!”謝瓊琚僅存的一點意識即將散掉,隻因還未得到他答複,方勉強撐著。

然而身和心都沒有了力氣,她就這樣伏在他肩頭,執拗地等他一句話。

那些含在眼中打轉的淚水好似多年硬撐的心誌,在這一刻全部卸防,一顆,兩顆……接連落下,滴在賀蘭澤衣衫上,暈開滲透,觸到他肌膚。

如同多年的委屈和苦痛,終於向他坦露心跡。

賀蘭澤原是隨她一道俯下的身軀,亦終於摟緊早已不堪一握的人,將她深埋在懷臂中,同她交底交心。

他說,“長意,不是那樣的。你當許我有那樣一點點驕傲,我熬了七年啊!後頭我也隻是心疼你那樣不愛惜自己。你寧可去章台也不願低頭,我才會生氣。可是長意,我也僅僅是生氣!你看,譬如今早你一點笑意,我就又回來了。”

他說,“我們曾做過一年夫妻,但是隻要我們做過一日夫妻,生生世世就都是夫妻。你什麼都不用管,你隻需待在我身邊,你帶著孩子安心在我身後。我會和公孫氏退婚,會說服我阿母,會一座座收複城池,一步步帶你重回長安,用天家齊姓再娶你一回。”

“但是,你不要躲我,避我,讓我還要分心找尋你。你在,我才是安心的。才能全身心的去謀天下,去給你尊榮,去建設我們共同的家。”

“你說,對不對?”

他感受著後背愈加洶湧的濕意,和懷中愈發顫抖的身子,一遍遍拍她背脊,安撫她。

不知過了多久,謝瓊琚的哭聲慢慢小了,她抵在他肩頭回想他的話。嘴角勾起微楊的弧度,眼中水霧變得清澈,聚起一點微弱的光。

隻是她在那細小的光芒裡,看見好多長安城中的故人故事。影影綽綽,在她眼前浮現。

有中山王府裡姬妾之間明爭暗鬥的紅顏血淚,有高門閨秀宴會上對她的指指點點,有大內深宮中後妃對她的各種訓誡,有連著後宅內廷前朝門閥中的權勢爭鬥,還有最刻骨的城郊彆院那兩年謝瓊瑛在她身上留下的種種洗不去的烙印……

場景輪換,她在這些清晰又模糊的人影嘈雜聲中,竟又看見了賀蘭澤的母親,那個她素未謀麵的將一腔心血、餘生希望全部給予獨子的婦人,看見隱於塵世數十年的賀蘭氏一族,看見那些擁戴他、將前程家族押在他身上的各州文武……

她從他懷中中緩緩退出,目光卻一點點凝聚在他麵龐。

在他身上看見過往和未來。

看見金玉滿堂,高台樓閣,血海枯骨,金戈鐵馬,看見人來人往,為利益熙熙攘攘,為權勢汲汲營營……這本也沒什麼錯,隻是她自己已經承受不住。

光是這樣一想,一閉眼,她都覺一顆心被攥著,整個人窒息喘不上氣。

身心俱疲。

“長意!”賀蘭澤卻還在拉她入懷中。

謝瓊琚推開他。

案上燭火投下光影,將兩人分隔開來。

賀蘭澤卻傾身上去,隻想靠近她。

額尖相抵的一瞬,謝瓊琚已經無路可退。

於是,她錯過他麵龐,伏在他肩上,伸出細軟的雙臂抱住了他。

“蘊棠——”隔了七年時光,她頭一回主動喚他。似是回到了年少新婚的那些時日裡,有迷戀有憧憬。

耳鬢廝磨。

她在他頸邊低語,“你還願意娶我的是不是?那、那你帶我走吧,不要去爭天下奪權勢,你放下你的父仇和抱負,我們去沒有人認識的地方,過最簡單的日子。有你,有我,還有我們的孩子,足矣,是不是?”

“我跟你走,我會好好地愛你,和在長安在謝園一樣,我的心裡全是你,也隻有你。”謝瓊琚扶著他晃晃悠悠起身,抓上他袖角,拖著他往外走,“我們現在就走,馬上走……”

“你為何不走?”她看手中衣袖滑落,麵前人並未挪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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