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慘白,透過半開的窗牖灑進來。
謝瓊琚看手中空空如也,看他的廣袖浸染月色,輕輕晃悠。
她緩緩抬起眼眸,眸光中有溫潤笑意,暈染整張麵龐。連著唇角都微微勾起。
沒有一刻,比此時清醒。
她含笑道,“你看,你根本沒法帶我走。”
“我不明白。”賀蘭澤搖首,“為何我們要走?要隱居避開世人?”
外頭起了風,吹起謝瓊琚已經有些散亂的鬢發。
賀蘭澤轉過身子擋住夜風侵襲,解了風袍披在她身上,垂首與她低語,“我就在這,你便留在這,有什麼不好嗎?”
“你是不是還有那樣多的顧慮?可是真的不要緊,你要做的隻是陪在我身邊。長意,你陪著我就可以。外頭的風刀霜劍再多,都有我。七年了,我們好不容易又重逢,為何還要蹉跎?我說了,我能容下那個孩子。如此,你還要如何?”
謝瓊琚長久凝望他,一點點努力聚起神思,理清思緒,然後平靜與他說,“那日在冀州城門口的長街上,你已經將問題都說了出來,你既定的婚約,我覆滅的家族,你我之間橫擔的一個孩子;今晚,你又告訴我,這些都是可以解決的,甚至你母親的意願也是可以通過努力改變的。這樣好的話,我聽了很開心。”
“可是,我覺得累。今時今日,我隻想忘掉過去,我不要看見過去的人和事,不想再次卷入到權勢廝殺的旋渦裡。所以說到底,我也不是那般隱忍和偉大,不是純粹地為你考慮,很大一部分緣故來自我自己。”
“非我要如何,是我根本不想如何。”
謝瓊琚說得足夠清楚。
賀蘭澤也當聽得明白。
但是,他覺得不該如此。
他能想通,她為保謝氏闔族一箭劃清彼此的關係。但是他想不通,當他都可以釋懷過去,不再計較的時候,卻是她不願意了。
於是,他依舊堅持著。
似是想起什麼,他揉了揉她的頭,哄道,“你等一等,我去給你拿樣東西,你等著。”
來去匆匆,原是從隔壁書房拿來了一張地圖。
他將地圖鋪在案上,拉她上前,手指落在東道線各州上。
“你看這一片,青、冀、袞、豫、揚五州已經都在我手裡。當年入長安時,我才隻有冀、青兩州,那時計劃本想直取長安中道,以中心往四下征攏,後來……”
話至此處,賀蘭澤恐謝瓊琚多心,隻頓了頓轉過話頭繼續道,“但不要緊,這七年裡我也不曾停下,尚有其餘三州接連入囊中。還有最東的這處幽州,我不瞞你,是要聯姻。但公孫家女郎原和我一樣,都有意中人,不過是為了應付尊長雙親。眼下退婚也無妨,最多退為正常聯盟,遊說往來繁瑣些,延後兩年罷了。而一旦幽州聯盟成功,同她世交的並州便可不戰而下……如此大梁十三州,過半在我手,我就帶你入長安……”
“你想過閒雲野鶴的日子,是不是?我應你。待久分的國土重合,待異心的諸侯俯首,待九州四野歸攏,待天下徹底一統,我們就可以有這樣的日子。”
謝瓊琚定定看著他。
這個曾被她背棄、被她傷過的男人,時至今日還在許她年年歲歲後的美好承諾。
他說話的樣子真誠,目光清冽又堅定,眉宇間意氣風發。
謝瓊琚相信他的。
“不必太久,快則三五年足矣。”
“我們要個孩子,好好教養他,再把大業傳給他,如此前後至多十餘年,我就帶你過自己的日子,成嗎?”不知何時,他將她抱在了靠榻上,冰涼的唇瓣吻過她眼角眉梢,慢慢燃起溫度。
陪他,伴他。一個聲音鼓勵著她。
隨他再入高門,於內,處理各房紛爭;於外,襄助權勢劃分。後院婦人相交,從來和前堂郎君論政,連在一起。一個聲音拉扯著她。
卻是此刻這樣一閃而過的一點思慮,謝瓊琚都覺惶恐和疲乏,忍不住戰栗。
她頭痛欲裂,就要支撐不下去。
根本無力無心甚至也無有時日去應付。
於是,她避開了他,搖首道,“等待亦是一件磨人心誌的事,恕妾不想等待。”
“殿下若執意要妾,便現在拋下一切,隨妾擇隱地居老,做一雙山水鴛鴦 。否則,還是按著坊中規矩來吧。”
“你……”賀蘭澤不可置信道,“你明明知道,我眼下根本不走了。你還說這樣的話難為我!”
“非妾難為您,是您在難為您自己。”謝瓊琚徹底推開他,攀著榻沿坐直身子,“真的,您放過妾,也放過自己。我們就當從未重遇過,當一切結束在當年。”
謝瓊琚清醒地意識到,橫旦在二人之間的,除了那七年時光,除了他首要天下和前程,她卻更想要平靜和安寧外,還隔著一重最重要的東西。
七年裡歲月拉開的距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