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春日落雨的午後,男人青袍裸簪靠在榻上,眉眼間斂儘最後的情意,剩一片冷月疏桐色。
沒有明媚陽光,隻有雨天一點昏暗光影,投下他朦朧修長的身形,垂落在案幾榻座上。冷寂又蕭條。
謝瓊琚因方才一刻的算計,愈發愧疚。早早低了頭,再不敢看他模樣,隻敢留戀這一方落拓孤影。
“你到底怎麼"這一日,儘是賀蘭澤在不斷言語,這會又見她沉默,似失了兩分耐性,歎了口氣道, "你自己想好,儘早啟辰,你阿弟隻給了七日期限。孤還有軍務,就不奉陪了。"
“妾、妾想見一見孩子,問問她自個的意思。”原本攏在袖中的手,即將摸上他的影子,這會猛地縮了回去。
垂髫稚子,當以父母之命從之。
且賀蘭澤本能地以為,這三處也沒有什麼好選擇的,她當首選留在他處。然聞她這話,須臾也反應過來,是自己多情多思了。
她回到謝瓊瑛處,他日便也算各為其主,如何放心將孩子安置在他的眼皮底下。甚至,他暗自告訴自己,以後要慢慢絕了這樣的“本能”和“理所當然”。
"自她出生,妾極少養育過她,與她不算親近,更不曾給她什麼。容她自主擇一回,隨她心意定居,是妾唯一能給她的東西。"不想謝瓊琚展了容色,噙了抹淡淡的笑意,同他直言, "她若願意留在殿下處,妾滿懷欣喜,感激不儘。"
賀蘭澤不知怎麼就心口抽了抽,遂頷首道, "她眼下就在樓中,住在後院蘭汀裡,你隨時可去。"
謝瓊琚是這日晚膳後去的。
細算,自二月底離開遼東郡,謝瓊琚已近兩個月不曾見到皚皚。郭玉夫婦確實是可托付的人,將她照顧得很好。
小姑娘長了個頭,兩頰生肉,原本泛黃的麵色泛出帶著紅暈的瓷白,似一塊尚好的羊脂玉,襯得一雙丹鳳眼愈發明亮璀璨。見到謝瓊琚的時候,她正挽著袖子拿著石杵
滿頭大汗地擀磨羊角。原本柱狀的山羊角經她大半日的來回翻擀,已經平塌了些。
“是賀蘭郎君的主簿送來的製燈法子,孩子識字不多,但記性極好。那先生讀了兩遍,她便都記下了。這兩日就鼓搗這東西。前頭做了個普通的,嫌不經用,丟在一處了。”郭玉見到謝瓊琚,不由大喜,直拉過皚皚迎上來, “阿母都來了,先放著,和阿母說話。"
謝瓊琚為著李洋受傷,同郭玉致歉。
不想郭玉卻道, "因禍得福。所謂不打不相識,經過那一架,霍大人引薦阿洋,說他手足有力,箭頭又準,可以入行伍吃飯。賀蘭郎君愛才,便讓霍大人收下了他。他自個也願意。說來說去,還得謝你,給他默了書籍練功,成他大用了。"
“那也是阿洋自個出息。”謝瓊琚笑了笑, "賀蘭郎君乃明主,既然阿洋願意,且讓他讓好好追隨主上,可建功立業。"郭玉頻頻頷首,隻將屋子讓給母女二人,自己回去照顧李洋。
小姑娘原也是懂事的,趁著兩人談話的間隙,已經將自個梳洗乾淨。送走郭玉遂回來在謝瓊琚對麵坐下。
謝瓊琚忍不住揉過她腦袋,捏了捏她麵龐, “皚皚胖了。”
“你瘦了。”小姑娘永遠都是直切要害的性子,一語點到根本, "你說安排好一切就來接我的,以後定在一處就再不走了。所以,你這會是來接我的嗎?我們定在哪裡?在哪裡安家?"
雨後的傍晚,窗戶半開,風中有落葉殘花,和一點泥土的芳香。原該是極舒爽的環境,但謝瓊琚卻一陣陣氣喘。
她緩了口氣,牽過孩子的手,柔聲道, “阿母有事還沒有處理好,但是你彆急,阿母給你安排好了去處,你擇一處皆可。”
謝瓊琚私心裡還是希望皚皚去往紅鹿山的,畢竟去那處她能少欠些人情,入山的百金原就是她自個掙來的。退而求其次,擇在郭玉處勉強也成,她且去向賀蘭澤將銀子要來,隻是得勞他們夫妻多費心思了。至於留在這千山小樓中,是謝瓊琚心裡最不願意的。
她方才過來時,經過書房,看見了來此議事的公孫氏。
她記得賀蘭澤不久前同她說過,他與公孫氏一族的婚約是可以退去的,不妨礙聯盟計劃,就是繁瑣些。
但他也清楚,今日之後,即便沒有公孫氏,
也會有旁人,她清楚看見他眼中情意一點點退去,也清晰記得他說得每一句話。他終於決定要往前走了。
如此,就不該有舊物再牽絆他。
她如今一無所有,還徒留他的失望和錯付,他自然能看開,放手。若是皚皚留在這……
謝瓊琚到底衝她笑了笑,也無妨吧,這世上知曉她身世的人隻有自己和竹青。竹青多來希望渺茫,如此便也無人知曉她身世。且如他所言,當同宗子侄養著,總也妨礙不到什麼。這點,她還是信他的。
卻不料,孩子哪處也沒選。
隻問道, "那你的事何時處理好?你又何時來找我?"謝瓊琚又驚又喜, "你是想同阿母在一起嗎?
隻是話出口,她不由委頓下來。
此去,當是無有歸期。
“你先回答我,何時回來?”許是驟然間長達兩月的分離,讓她滋生出一點對生母的思念。謝瓊琚沉默下來。
“你不說話是何意?不知道具體時辰?那大致時辰呢?"她倒了盞熱茶遞給母親,頭一回帶著小小的歉意,低聲道, “玉姨和我說了,這個世上很亂,活下去特彆難,竹青這麼久不來,很有可能便再也來不了了。我等啊等,等不到竹青;然後等啊等,等了五十好幾日,總算等到你回來了,可是你說你還沒處理好事情,你沒處理好事,總有個大概的時辰吧!"
"你不討厭阿母了嗎?願意阿母陪著你,是不是?"
“我為何要討厭阿母,我就是討厭走來走去。你先是讓我跟著竹青走,然後又是自己帶著我到處走,走了一處又要換另一處,我就想在一個地方定下來,定下來和你和竹青在一起。"
謝瓊琚飲了口茶水,慢慢擱下茶盞。
她笑道, "皚皚,人貴在知足。你看,你想要有處地方安定下來,不再漂泊。還想要這個地方有竹青,有阿母。你想要的太多了。"
“多嗎?”孩子反問。
謝瓊琚便愣在了一處。
多嗎?
實在太少了。
雙親不全,無師無友。
她卻還對孩子說,要的太多了。
“阿母儘力了。"謝瓊
琚握上孩子的雙手, “真的,阿母很努力很努力才把你送出長安,很努力很努力才讓你長到這般大……眼下三處,你在哪處也都能得到一份不再漂泊的安定,他們都會成為你新的親人。"
至此,謝瓊琚控住自己的心緒,勉勵鎮定道, “若天命顧你,自會有和竹青見麵的希望,也會有再見阿母的時候。若是天命不顧你,你得到的也足夠你成長。來日路,阿母隻能鋪到此處。"
這晚最後,皚皚擇了賀蘭澤處留下。
緣故很簡單,她讓謝瓊琚與她說一說,這三處在她心中依次擇取的地位。謝瓊琚說了,她便選了她最不願她留下的地方。
謝瓊琚本想陪她睡一晚,給她掖一掖被子,拍一拍她背脊,但孩子睡在床榻中央,明顯沒有給她留位置。她坐在榻畔,等到她入眠,終於起身離開。
耳畔來來回回都是她最後的話語。她說, "你生我,卻不養我,不陪我。那你為何生我?"
你為何生我?
振聾發聵!
謝瓊琚也在問自己。
她走出蘭汀,穿過水榭,踏樓而上,經過賀蘭澤的寢殿,看見他的書房,依舊燈火通明,人影憧憧。
書房門敞開著,她看得見,也聽得清。
大
公孫纓今日乃從並州百裡疾奔趕來,抵達時是落日時分,同賀蘭澤一道用的晚膳。她既身在並州,自然比賀蘭澤更早得到謝瓊瑛兵襲上黨郡的消息。讓自己父親公孫琅主動出兵襄助自是不可能的,丁朔更不會張口求他。
而送來這處的求援,遲遲得不到回應,她為丁朔著急,方如此星夜趕回。
"這謝七郎竟如此能耐,還能順手抓了你表妹!"公孫纓撥弄著沙盤上的旗幟, “早知你表妹落在他手,妾就不走這一趟。”"反正你那表妹,你是絕對會救的。也不對,這廂交換的是……"公孫纓挑眉道, "你當真要送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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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說了為她阿姐而來,他們姐弟情深嗎?"公孫纓看著賀蘭澤撥動的旗幟,眉宇微蹙, “也對,單單為著胞姐,當是將她迎回去,待兵甲退出東道線,入了長安中線屬於定陶王的範圍,安全後再放你表妹一行,可是他卻願意同時放人……"
公孫纓重新看賀蘭澤旗幟所落之處,豁然道, "他,聯合了高句麗?甚至眼下高句麗可能越過我幽州城同他彙兵?"
賀蘭澤頷首, “今個下午,議事堂推出的結果。”
“那且留下他阿姊。我著人易容前往,換出你表妹。”公孫纓道, "如此人質在手,先斷了他與高句麗聯盟的可能,逼他退出東道線,將他與高句麗兩處分開了。屆時再還他阿姊。"
“你是覺得一張皮具就能糊弄謝瓊瑛同他阿姊自小長大的感情,還是你能找個丹青技藝同她一樣水平的人?”賀蘭澤搖首, “不必做這樣的風險!"
"反正不能讓他們合兵,京畿兵甲要是當真聯了高句麗武士卒,這東邊七州將徹底陷入戰火!不是不能戰,是實在太突然,兵耗太大。"
“我還是建議,留下謝氏女。”
兩人正爭論間,見得敞開的門邊,踏入一人。
"你都聽到了?"夜半孤男寡女同處一室,開門原是為了避嫌。然這會見得謝瓊琚走進,公孫纓本能起了殺意,隻豁然起身按上了腰間彎刀。
“妾上來是有一段時間了,但妾今日疲乏,不曾聽到什麼。”她看著姑娘戒備容色,隻笑道,"縱是妾聽到什麼,妾一介婦人又能做什麼?"
“妾來,是同郎君說起一聲,妾的女兒留在您處,還望您多費心。”她看向賀蘭澤, “妾明日便啟辰,郎君安心便可。”
翌日雨霽雲收,漫天流光,是個好天氣。
賀蘭澤送謝瓊琚出遼東郡,於城郊十裡駐足,目送她離開。
馬車有上前兵甲領著,噠噠遠去,謝瓊琚再未回首。從長安出來一遭,多活的兩年,其實也還好。她終於在最後找到一點生而為人的價值,讓這荒唐而錯亂的一生,不至於太荒謬。
雖然遺憾在女兒終於開始愛她認她的時候,她卻要與她訣彆。但是,她把女兒送去了他身邊。而此
去前路,她還能再為他做一樁事。
願妾有生之年,能見君,君臨天下。
同來送行的還有公孫纓,終是敞亮明媚的女子,為著昨日一點算計,同謝瓊琚致歉。回程一路,她敲著馬鞭,看與她策馬同行不言一話的人,尋話想要打破沉默,不由挑眉道, “您這位夫人,倒也有意思,她阿弟也在逐鹿天下,自個亦回去了手足處,卻還祝您早日問鼎宮闕!"
賀蘭澤神思未凝,說是不念往昔且朝前看去,然腦海中重重魯疊都是故人影子。許久才道, "你方才說什麼?"未待人回應,他自個記了起來,隻笑道, “隨口一句贈言罷了,聽來讓人舒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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