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1 / 2)

天欲雪 風裡話 12813 字 8個月前

謝瓊琚說完,便微微低了頭,衝薛靈樞福禮致謝,亦致歉。累他等這般許久,她卻一句話都沒有。

紅鹿山綿連百裡,有十三峰,設四寺三醫館,謝瓊琚如今所在這處,因薛靈樞的出麵,乃在最中間的第七峰無極峰上,與薛真人同住。

雖不是最高峰,卻也是霧氣繚繞,雲蒸霞蔚。

雪後寒風過山門,吹亂女子的登發,她下壓的濃密睫羽亦微微抖動,襯得一張不施粉黛的麵龐愈發沉靜。內裡緇衣,外套素袍,一身青灰色披風,兩襟風毛隨之簌簌。

整個人輕淡得如同這山間浮雲,仿若隨時都會消散。

薛靈樞對麵前人的最初印象,還是在當年那個殘臂少年酒後的隻言片語中,拚湊出的一個夏花絢爛、明珠光耀的長安姑娘。與這會截然不同。

他實在想象不出,這是同一個人。

如同他也想象不出,明明愛意滂沱,是如何控住眉宇間千山萬水的湧動,又如何遏製住就要脫口的千言萬語。隻吐一句,“妾沒有什麼要說的”。

雖說薛靈樞是讚成謝瓊琚搬來這處,遠離人事紛爭,換個環境養病的。但是從醫理的角度而言,他認為當讓情感自然流瀉,如此壓抑也不是什麼好事。

但轉念一想,這兩人但凡能隨心所欲任由情意洶湧,左右也沒有眼下這般局麵了。

於是他將原本要說的話,譬如“您聞主上西征乃是他七年來頭一次重上戰場,夢魘中喚過他的名字,有諸多囑咐”,再譬如“你這些日子縫製的腰封,可是忘記讓在下帶走了",還有"您繪的丹青,將主上畫的栩栩如生,可需要在下送去”,全部生生咽了下去。

即便,他知曉若是賀蘭澤聽到這些,會無比開懷,但總要尊重局中人。

薛靈樞輕歎,拱手告辭。

“阿母——”皚皚抱著一個大包袱,追出來, “薛大夫,您等等。”

“阿母,你預備的這些東西不是說要作為新年賀禮送給玉姨他們的嗎?這會怎麼忘了?”皚皚喘著氣,在謝瓊琚麵前停下,仰頭望她。

謝瓊琚的確忘了。

初入深山,即便有意控製著不去念想賀蘭澤的種種,但她到底一介俗人,多有牽掛。尤其是在極其嚴寒困苦裡,給過她溫暖,攙扶過她的人,她牢記心頭。

離開遼東

郡時,李洋因公受了點傷,郭玉回去照顧他。謝瓊琚正值病發中,纏在離愁彆緒裡,未曾好好同他們告彆。雖與賀蘭澤說了,對其夫婦多多照拂,但心中總是多有感愧。

如今在這裡一月,她心緒平複些,便就地取材,與竹青一道繡了塞入白芷、川芎、芩草等可以補氣安神的草藥的荷包,又用蔥薑蒜椒芥製作了可驅寒殺毒的五辛盤,打算等薛靈樞下山時,勞他送給郭玉夫婦,還有王氏首飾鋪的掌櫃。另外郭玉尚在識字中,她還細心製了字帖,寫了心得與她,如此滿滿裝了一大行囊。

卻不想,臨近除夕這兩日,她再難控製心緒,總是莫名回憶起延興七年同賀蘭澤第一回守歲的場景。想的多了,過往種種愈發清晰,周遭的事便時不時忘記。

紅鹿山兩年才開山一回。

雖四下不免高官諸侯,但一方存在定有他的法則,作為難得的方外淨土,各方紳豪都守著這個默契,不隨意踏入。且唯一的出入口還擺著守山陣法。

這會薛靈樞帶人入內,已屬破例。故而他此番下山正常得到兩年後的四月裡開山之日方能上山。而謝瓊琚更是最恐給人增添麻煩,亦斷不會輕易上下山。何況,她原就是打算在此終老的。

如此,幸得眼下皚皚同竹青追來,否則製作的這些新年賀禮,便算是白費了。

她接過來,擱在一旁的石桌上檢查,順道囑咐薛靈樞。索性竹青早已分裹清晰,上頭也標注了姓名,沒有浪費太多的時辰。隻是謝瓊琚從裡頭拿出了兩樣東西。

一樣是一柄折扇,扇麵上是她親筆所繪的“靈鵲兆喜”圖。

"這個是給薛大夫的。"她捧上去, "拙筆一點賀春的心意,薛大夫不要嫌棄。"

“靈鵲兆喜”出自《禽經》。

“鵲”字放在新春即為喜鵲報喜,送給薛靈樞又是讚他醫術似扁鵲,加之她那般高深的丹青技藝,實屬有心。薛靈樞喜不自勝,接過翻來覆去地看,當下便擱在手中搖開,自是一股風流意氣。

“這是冬日。”皚皚嗤道, "薛大夫也不嫌冷。"

諸人笑過不提。

謝瓊琚麵上笑意未減,又拿出一物,放在包袱外,如此將包袱係好,捧給薛靈樞。

薛靈樞看她拿出的東西,卻是慢慢收了笑靨,一時沒有移步

,想說什麼又不知該如何張口。到底還是皚皚出聲道, “阿母,這個腰封不是你縫給阿翁的嗎?您怎麼拿出來了?”“阿母隻是練練手藝。”謝瓊琚將包裹推上, "冬日白晝短,薛大夫早些上路吧。""等等!"皚皚掂足抓過包裹,欲要解開,拿出自己的東西。

她聞賀蘭澤要西征,且是在料峭二月,遂用前頭剩餘的鹿皮給他縫製了一副護膝。

“你作甚?”薛瓊琚蹙眉道。

“阿母不送,那我也不送了。”

"為何?"謝瓊琚問。

皚皚低著頭,片刻道, "您不給阿翁送賀禮,自有不送的理由。我怕就我送了,你會生氣傷心。"頓了頓又道, “阿翁送我們來時,同我說,阿母做什麼我便做什麼,一定要和你一心,切莫反著來。”山風呼嘯,謝瓊琚一下紅了眼眶,鼻尖泛酸。

她蹲下身,將孩子的手從包袱上挪開,握在自己手裡, "你送你的,阿母沒什麼好生氣的。他是你阿翁,你為人子,送份新春的賀禮表你孝心,實屬正常。"

皚皚展顏,點點頭。

薛靈樞終是沒再多言,示意小廝接過,拱手離去。三人站在山門口目送。

許久,謝瓊琚扛不住嚴寒,打了個哆嗦。竹青見狀,上來扶她,道是人看不見了,回吧。謝瓊琚含笑頷首。

"皚皚!"兩人都已轉身,小姑娘卻一動未動,謝瓊琚回首看她,見她望著遠處出神,遂又喚了聲。“阿母!”皚皚追上來。

“翁主看什麼呢,這般出神?”竹青攙著謝瓊琚,忍不住探過身子問道。小姑娘默聲搖首。

謝瓊琚低眸看她,回想孩子眺望遠方的神色,隻揉了揉她腦袋,未再追問。

山間歲月匆匆,確實平靜許多。

薛真人鮮少見人,加之謝瓊琚的病情薛靈樞已經整理得足夠詳細,這一個月來聯合三館的醫者一起多次探尋方子,根據她的體質,配出了柴胡疏肝散和血府逐疲湯兩味藥。是目前最能夠幫助她解鬱安神,養心補氣治療病症的。

她在用到第二個月的時候,稍微有了些起色。

睡眠增多,一夜能安穩睡上兩個時辰;心緒也平和許多,二月二山中有小型宴會,她還戴著鬥

笠和竹青、皚皚一道去逛了小半

日。隻是後來體力不濟,加之頭暈目眩,便提早回來。休息了兩三日,慢慢也恢複了過來。隻是飲食上,依舊沒有太好的胃口,用的極少。

皆知欲速則不達,便也不多勉強。

尤其是謝瓊琚自己,其實心裡比誰都清楚,前頭在千山小樓時,雖然也好過一陣子,看著有恢複的跡象,但多來都是她一口氣撐

著。

她很是心急,希望自個快點好,不拖他後腿不耽誤了他。

卻不想薛真人道, “此乃大忌,耗損內裡,催生外傷,得不償失。”

謝瓊琚深以為然,隻隨心生活,儘可能自在安然。偶爾養起精神,便教皚皚讀書認字,或者前往佛堂禮佛,讓自己平心靜氣。薛真人看她有了些起色,遂定下每隔十日把一次平安脈,尋常都在閉關研讀醫書中,又留兩個童子照料謝瓊琚。謝瓊琚不甚感激。

轉眼已是二月下旬,從冬日連綿至早春的雪終於停下,消融。春風和煦,拂過山崗,吹生柳芽,吹開梨花。陽光點點灑落,明亮又溫柔。

近來,謝瓊琚的睡眠愈發好了,隻是頭暈得有些厲害。幾次從榻上起身,都眼前發黑,險些栽倒。

竹青著急擔憂。

謝瓊琚卻安慰她, “且往好處看,我如今睡得也好多了,胸口也不怎麼刺疼,有些發暈多來是精神尤虛。待過幾日便至十日之期,真人出關了,且不急。"如今她是愈發得平和自然。

"眼下,我們得多費心她。"謝瓊琚就著竹青出庭院散步,慢慢走到山門口,看著在山巔眺望遠方的小姑娘。

竹青從謝瓊琚手中接過披風,給皚皚披上。

“青姑姑。”皚皚回神,露出笑靨。

“這會都夕陽斜照了,山頭風大,仔細吹得頭痛。”竹青牽過她往回走。

謝瓊琚在山門內,看得清楚。小姑娘回眸那抹笑意極不自然,這會走來餘光又忍不住往後瞄。

晚膳後,她拉著女兒在燈下聊天,開門見山道, "可是想下山去?"

話語一出,被問的小姑娘,和一旁縫補衣物的竹青,都愣在一旁。

皚皚見她問得認真,本想脫口稱是。然耳畔想起賀蘭澤的囑咐,半

晌沉默搖首。

"不許說謊。”謝瓊琚伸手見她胸前的發辮上一點碎葉拂去,溫聲道, “阿母雖病著,但你是我生的,我看著你呢,能感受到你的心緒。到底如何想的,好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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