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2 / 2)

天欲雪 風裡話 12813 字 7個月前

皚皚掃過細細的辮子,低聲道了聲謝。然對於母親的問話卻依舊不敢言,唯一雙同母無二的丹鳳眼,忍得通紅,眉間聚起無法控製的委屈

"怎麼了?"竹青擱下針線趕緊上來, “怎就成這樣了?”

聞人問起,情緒翻湧。

小姑娘擦一把淚,終於抬眸迎向自己的母親,開口道, "是的,阿母,您說得對,我想下山去。"

“但是,我不是要您,也不是要離開您。”她傾身上去,抓牢母親的手,唯恐她受驚多思,隻解釋道, “我就是覺得還有長長的一生,長到阿母這般大時,再長大到嬤嬤們那樣大時,我都隻能在這裡嗎?

“教我讀書的女先生說,巾幗不輸男,亂世多機遇。如我這般生就有條件者,不應該隻是單單生在溫室中,讀書認字提升修養,更應該走出去看天下,看眾生,生憐憫之心,行博愛之舉。"

她一鼓作氣將話說完,頭壓得低低的。受她氣息晃動的燭火映出她緊咬唇畔的側顏,稚嫩麵龐流瀉出一股堅毅色。

“那,你可知何為天下與眾生,又是否生出了憐憫心腸,或者可知如何具體行博愛之舉?”謝瓊琚細看她,話語緩緩,卻是直切要害。

“我不知。”小姑娘搖頭,卻又認真道, "所以我格外想知,所以我就想出去,不想一生留在此間。"

“還有,阿母,我策馬行在馬背上,分明看見了更遠的地方,更多的風景……我想看到更多,然後在去做的更多,我不知道會做

成怎樣,但是我想嘗試,想為之學習、努力,我不想就此…靜默。"

話到最後,小姑娘下意識的斂去眼中光芒,壓低激動的聲響。隻有握在母親手背上的手,不自覺抖動,微微打顫。

“把頭抬起來,看著阿母。”謝瓊琚等她動作,四目相對,遂反手握住她,將小小的一雙手攏在掌心,笑道, “阿母養你七年,帶你顛沛流離,所求不過溫飽。原以為你尚且還未接觸溫飽以外的東西,今日聞你這番話,方知你已生欲望,已有夢

想的雛形,有對未來的期盼,有了屬於自己的想法和渴望……這些想來是在千山小樓,你阿翁處所得,可對?"

"阿母,您莫多心,不要誤會……"

“聽阿母說完。”謝瓊琚麵容含笑,平和如一, “阿母沒有失落不開心,相反真心高興。你阿翁確實可以給你更多的東西。除卻榮華,或許他真能幫助你實現夢想,去見天地眾生,去為萬民謀福祉。"

她緩了緩道, “阿母原本就打算將你留在你阿翁處的,是你被嚇倒,要隨阿母同往,如此帶你在身邊。”

“阿母的意思是,我可以下山去,不必永遠留在這?”皚皚依舊不可置信。"這是自然!"謝瓊琚深吸了口氣。“可是,您不是打算再此終老,您一個人……”

"怎麼,你下山就不回來看阿母了?”謝瓊琚拍著她手背道, "阿母有此打算,是因為與這個世道無緣。但是阿母生你一場,你縱然流著阿母的血。然阿母心甘情願生下你,為你流血傷身,不是為了綁住你的。你既然有要與這個世道去撞擊、有嘗試曆練的想法,你當然可以去。至於結果如何,是你和這個世間的緣分。你記住,這世間所有的愛或許都以聚合為目的,但阿母對你的愛,今日起,以分離為目的。你越早成為一個獨立的人,便越是對阿母愛意的回饋。”

“你是我的女兒,更應你是你。”話至此處,謝瓊琚突然頓下,淚眼模糊。

“阿母……”皚皚顫顫喚她。

謝瓊琚含笑搖首,隻低低道, “阿母也不是這般無私偉大……”今歲,她二十又五,不長不短的年歲。自認為,為人女兒,擔儘責任;為人妻子,付儘愛意;為人母親,也扛起了天地。這都很好,皆是她自己的選擇,沒有後悔。

“阿母,您要說什麼?”

謝瓊琚從已過的二十餘年裡回神,聚起神思望向自己的孩子,至抬手抹去眼角珠淚,輕歎道, “阿母隻是遺憾想做自己時,想能隨心一些時,已是精力耗儘,病體纏身……所以希望我的皚皚,能自在些。如此,阿母亦是把自己的期盼和奢望給了你,也算不得無有私心,是不是?"

“阿母!”皚皚挪過身子,撲入她懷中。

"傻子,你該早些與阿母說的,白白難過憂鬱了這麼些日子。"謝瓊琚下顎蹭著

女兒發頂,輕輕拍著她窄小的背脊。"是阿翁……"小姑娘帶著哭腔道, "阿翁囑咐的。"“他怎與你說這般多話?”謝瓊琚嗔道, "又囑咐你什麼了?"

小姑娘伏在她耳畔低語,一字不落,“你阿母隻有你,唯你最親,記得順她伴她,永遠愛她,彆丟下她。”“他說的不對,你莫聽他的。”謝瓊琚聞後良久,心頭滾燙,滿眼滿心都是那人模樣。

隻輕輕推開女兒,溫慈地看著她, "若是如此,阿母會覺得負擔,病就更難好了。"

想了想又道, “你回去你阿翁身邊,需牢記一事。他日你阿翁娶妻生子,你不可阻他攔他。且不說他的難處,這是阿母的希望。"

皚皚搖頭, "這個我不明白。"

“阿母與你阿翁再難同行,不是我們不相愛。相反是因為太愛,可是阿母愛他多來拖累他,他愛阿母又給阿母徒增負擔。我們從未輸給彼此以外人,隻是敵不過命運和世道。這些話你現在可能很難理解,不要急,你且先記住就好。"

"嗯。"小姑娘頻頻頷首。

謝瓊琚看她笑靨,終於鬆下一口氣,隻忍過昏脹的頭顱最後囑咐道,“眼下你阿翁即將西征,我們且不去擾他,也不麻煩薛真人為我們再破例開山。阿母再養你兩年,養得如花似玉,再給你阿翁送去如何?"

“是皚皚陪阿母。”小姑娘徹底眉開眼笑,開懷道, "明日我生辰,我給阿母送禮。"謝瓊琚笑笑,讓竹青帶孩子去洗漱就寢,自己坐在案前,繡一個荷包。

許是這晚講話太多,費了她太多神思,在一連紮了兩回手指後,謝瓊琚吮著滴血的指腹,尤覺疲憊,靠在榻上緩減腦海中的陣陣暈眩,緩緩合上了眼。

"姑娘!"竹青回來時,見人麵色虛白靠在榻上,素指還沾著血,而繡了一半的荷包滑落在榻,裡頭一枚平安符滾落出來。正好在她手指邊,染上一抹血跡。

也不知為何,竹青一陣心慌,隻匆忙上去再次喚她。

"皚皚睡了?"謝瓊琚幽幽轉醒,一邊揉著太陽穴道,一邊重新拾起針線, "你去備水一會盥洗,我再繡一會。"

她亦

看見了露出的平安符,目光落在那抹血跡上,一時也未說什麼,隻無聲放了回去。

“水且煮著呢。”竹青坐下來,挑亮燈芯,給她按揉穴道, “姑娘對皚皚說的話,倒是那樣清醒,如何自個這般看不透放不下。您製腰封,繡荷包,繪丹青,求平安符,卻又不給主上送去,這不是白費神嗎?"

“我做這些,是我自個的事,和他無關。怎麼可以把這些東西給他呢?要是給他,他更忘不了我,說不定能跑來這山上。”

謝瓊琚頓下手裡的活計,笑得有些虛無, "其實我比他好多了。事到如今,我可以肆意地思念,可以無數次回想過去,守著記憶過日子,可以不再婚嫁獨自一人安靜生活。他勢必也很想如我這般,但是他不可以。相比我已經沒有什麼好失去了,而他卻依舊背負著重重枷鎖和責任,縱是沒有他母親,座下文武亦會要求他有妻室,有子嗣……他愛著我,但他必須忘記我,必須娶彆人……"

竹青聞言低低歎息,無法接話。

謝瓊琚也未再多言,隻重新持了針線。然沒一會,到底頭暈目眩,手足顫顫,隻得將東西擱下,扶著竹青的手下榻, "罷了,我們也歇吧!"

然話還未說完,雙足浦一落地,謝瓊琚便眼前發黑差點跌了下去。索性竹青扶得快,沒摔著。

"奴婢去請薛真人瞧瞧吧,您這樣都第三回了。"

"真人再四五日便出關了,不差這兩日。"謝瓊琚阻道, "彆折騰了,歇一歇便好,養足精神,明個給好好陪皚皚一日。"

竹青不得法,然翌日倒是鬆了口氣。謝瓊琚夜中除了有些出虛汗,尤思賀蘭澤出征夢魘了一小會,一整夜睡了足有四個多時辰,午後歇晌又是近兩個時辰,確實養出一點精神。

隻是惹得皚皚笑話她,說什麼陪自己過生辰,結果是拉了她陪歇晌。這個生辰就差在榻上過了。謝瓊琚醒來,揉著惺忪睡眼,表情有些委屈, "阿母難得安枕,你不開心?"

開心。

皚皚挑眉。

然這日最高興的是,夜幕降臨後,她在山巔上,看到了無數緩緩升起的天燈。

每一盞天燈都寫了祝福。

“年年四季,吾兒安樂。”

“枝頭嬌蕊,心上骨玉。”

“千年萬歲,椒花頌聲。”

“阿母,是阿翁。阿翁記得我的生辰,他在給我慶生……”

"如何不上去?"已經調轉馬頭回程的人,疾行在夜色中,隨同而來的薛靈樞忍不住問道。

"夜路難行,還需要薛真人撤陣開山,她最不願給人添麻煩的。何必給她徒增負擔。再者,不是你說最好不要去打擾,讓她暫時遠離舊人舊物嗎?"賀蘭澤鞭馬返回,一手卻緊緊捂著襟口,不由低眸看過。

他的懷襟內,貼近心口的裡衣處,藏著一張紙條,上有小姑娘稚嫩的筆跡。

"兒與母俱安,阿翁勿憂。"

他的女兒親筆。他的妻子用他贈與的雪鵠傳的消息。

足矣。

若不能相見相守,你們平安足矣。

兩日後,二月二十三,賀蘭澤提兵二十萬,東出幽州,行西征之舉。五日後,薛真人出關,例行給謝瓊琚把脈看病。

脈象切過許久,神醫不由二次切過,終於撤手歎氣。

“薛神醫,可是有什麼不好的消息,您直說便可。”謝瓊琚平和道。

"按理是大好的消息,但是按夫人的身子……"薛真人搖首道, "怕、確實不是太好的事。"

“薛神醫但說無妨。”

"夫人,您有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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