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底的日頭,並不是很烈,從半開的窗牖灑進來,大半落在謝瓊琚身上。
她卻覺得有些晃眼,腦子有一刻是空白的。半晌,才自覺長久無聲的失禮,報赧開口, "薛神醫可否再把……"
她沒有說下去。分明已經把過兩回脈了。細想方才對方的神色,便知是慎之又慎。
她想過是鬱症加重,或者又添病症,哪怕說她虛耗久時日無多,總也幾度麵臨死亡,她都能慢慢接受。但,從未想過竟是懷孕了。
原是和愛人的孩子,得來自該歡愉。可是如今局麵,本已各自安生,若再添牽絆….
再論孩子,未見天日時需要她用精血滋養;見了天光後,需要她用年月去陪伴。而她眼下這幅身子,如何能撐得住?心慌意亂,她脫口問了這個問題。
薛真人道, "老朽一介醫者,隻從醫理論。夫人原本身子底子尚好,體質溫厚。然經年累月損耗未曾養護,如今底子已經虛透,但既然到了此處,便也不算病入膏肓。所謂久耗久補,若要恢複如前,也是需要經年之久的事。至於鬱症,亦是如此,都是抽絲極慢的過程。"
“故而,您的身子是擔不起重壓的。若是此刻受孕產子,於母體而言無疑是雪上加霜。且不說這途中是否可以保住他,即便撐到分娩,兒奔生母奔亡的事,於您的身體,乃九死一生的風險。"
言到此處,薛真人捋胡搖首, "夫人此階段,不是受孕的好時節哪!是故,回到醫理,作為一個醫者,老朽不讚成您留下這個孩子。"
“但是……”薛真人伸手再測她脈象,片刻有些無奈道, “夫人身孕已有三月有餘,若是此刻以藥落他,風險雖小於生產,但也隻是與之相比的小。此間危害仍是極大。"
"您是搏一搏,以大風險搏一條新生命,還是小風險保您自個半條命,不若靜心考慮一番。"
薛真人講了很多,卻也是層次分明,條理清晰。
謝瓊琚原聽得認真,亦是極清楚明了的意思,她當沒什麼有疑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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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妾喝過避子湯,亦用過避子香囊,怎還會如此?"謝瓊琚滿目慍怒,爆發出聲, "回回妾都用,從未落下過,如何還會有孕,如何……"
她意識到自己的唐突,慢慢止了聲息,隻垂下眼瞼致歉, "……妾無禮了!"
薛真人看她情狀,更是搖頭直歎。
孕中情緒波動本就極大,尋常有妊的婦人都難以控製自己,悲喜突變。何論她本就鬱症甚重,這才孕之初始,若是往後去,且不說身體,便是神思這塊,隻愈發崩壞。
"避子一類的手段,原隻是降低受孕幾率,並非十分穩妥。”薛真人耐心解釋道, "自然,按照夫人現□□質,即便不刻意避子,也難以懷上。不知是否前頭有過要孩子的想法,在這方麵調補過身體?"
“妾想過……”謝瓊琚眸光落在自己尚且平坦的小腹上。是有過那樣一段極短暫的時刻,她覺得可以再要一個孩子。
那會,他為她舌戰文武諸官,告訴她,告訴泱泱眾人,她非禍之源,隻是一個無辜的受害者。不應該為人詬病,當是讓人憐惜。他日日守著她,為她驅散夢魘陰霾,帶她沐浴晨光餘暉,站在寢殿二樓看近在咫尺的梅林和遼闊的遠方天際。她在他的照顧攙扶下,在他溫柔的目光中,撐著一口氣一步步放開自己,一步步鼓起勇氣走出去。便以為命運不再苛責,終於恩顧自己。於是,她便暗思,待身體養的好些,可以嘗試再要一個孩子。
孕育皚皚的時候,她雖身在高位,實則寄人籬下。莫說顰笑,便是邁足踏步,伸手舉止,都需考慮左右先後,唯恐惹人不快,遭人陷害。
一個人,孤寂又恐慌。
而不再同於當日,他就在自己的身邊。
一個女子,有了對子嗣的企盼,即便開始隻是星星點火,也可以轉瞬燎原。
她甚至想象了,得知有孕的消息,她要讓醫官瞞著,自己告訴他。看他清俊麵龐上騰起的驚喜和歡愉,定如多年前的少年,聞她應了他的求娶,激動到手足無措,隻眼含熱淚。然後待孩子在腹中長大,胎腹隆起,招他來聽孩子的動作,讓他看二人血脈的交融、延續。最後分娩日,雖是艱辛疼痛,她也可以安心,因為他在,終於不必她一人擔下所有,終於有他為她做主..
她想過的,再要一個屬於彼此的
孩子。可是也僅僅隻是想而已,還不曾付諸任何行動,他們便又再次分離。舊症尚在,何論調理身子。
於是她搖首,卻依舊忍不住問, “如此,我怎會有孕?”
怎會又陷入如此境地!
血脈,新生,病體,責任,來日,生死,陪伴,皚皚……各種字眼伴隨著場景在她腦海中想象,切換……
她的手抓著小腹處的裙衫布帛,麵色雪白,不知何時起已是滿頭虛汗,連呼吸都愈發急促,隻一遍遍地念叨, "怎會、怎會有孕的?"
“我喝藥的呀!”
“我一次也沒有忘記!”
"不會的,不應當的……"
她目光渙散又聚合,口中低語卻反複。
“夫人!”薛真人瞧她模樣,便知曉她神思開始混亂,情緒幾近崩潰,無法以常人心態思考問題,陷入執拗地循環。
遂趕忙扣住了她手腕,以金針刺穴讓她靜下心來。這是她從崖底回來之初,病症最嚴重的那陣,薛靈樞給她安神的法子,因反噬嚴重,自病情控製後已基本不再使用。
立竿見影的效果,她的呼吸轉瞬平順下來,看向對方的目光凝出少許光亮。
薛真人便緩緩安撫,話語低柔, “夫人此刻求因已然無用,當務之急是解決問題。老朽方才乃是從醫理講,自然覺得不留甚好。但是若從天命而言,夫人如此體質,尚能有孕,當是與此子的緣分,此乃其一。"
“其二,左右胎兒已過三月,不似三月之內落他那般簡單。屆時用藥娩下一樣少不了一場苦痛。若是嘗試孕育他,仔細斟酌用藥,嚴格控製飲食,也不是全無勝算。"
“最後,縱是懷上,若早些測出,想來夫人不會如此糾結,不過一貼藥的事。故而這廂實屬老朽之過,同您約了十日一把脈,奈何見夫人心緒好轉便大意了,這廂隔了一回,足有二十餘日方給您把脈探案。"
患鬱症的人思維和歸因都異於常人,尤其是歸因,不是極端推陷給他人,便是一味歸責與己身。
謝瓊琚明顯是後一種,故而薛真人對症下藥,直白幫她攬去責任,繼續補充道,老朽為醫當屬身心康健之人,尚且犯錯。夫人尚在病重,豈能追求完美萬無一失?是故莫要糾結前因,且往前頭看去,解開
問題,方是正道。"
果然,在金針和言語的雙重治療撫慰下,謝瓊琚明顯恢複許多,隻點頭低語, "有勞薛真人了,容妾思慮兩日。"薛真人頷首,又好意提醒, "留或不留,夫人為自個身子考慮,還是要早做決定。"謝瓊琚擠出一點笑意,謝過離去。看纖薄背影,是一副無助無依的模樣。
薛真人搖首歎息,也不再多言。隻是這日午後,他接到薛素的信。
自謝瓊琚上山,三個月來,薛素每月月底都會來信,多來都是以賀蘭敏的口氣,問孫女情形。偶問一句薛瓊琚的身子境況。再提一句賀蘭敏漸生的悔意,與子不睦,多有接兒媳回去的念頭。
十足一副婆媳矛盾甚深,但心念兒孫的模樣。
薛真人不問方外事,隻如實回信, “稚子安好,夫人漸安。”
至於要接人離去,他從未回應過。且不說紅鹿山自有規矩,隻論當日上山而來時,薛靈樞再三交代,除非謝瓊琚自個要走,否則任何人不能帶走她。
是故這日再接此信,聞此語,他依舊如實回答。"稚子安好,夫人漸安,有孕三月餘。"
寫最後五字時,他有一刻猶豫。但一想,一邊是欲要挽回關係的老人,一頭是無人商榷的婦人,或許一股新鮮的血脈,能讓他們彼此破開新的路途。
隻是,直到後來謝瓊琚二上紅鹿山,薛真人才回悟自己一念之差,這自以為多出的善念,直接導致了往後他人的悲劇。
已是三月陽春,距離知曉有孕已經過去五日,按照薛真人所估的月份,孩子當有三個半月了。
想來前頭的嗜睡也非鬱症的緩和,同暈眩一起皆是有孕的征兆罷了。而這兩日謝瓊琚除此之外,開始惡心乾嘔,咽不下東西,吃多少吐多少。
午膳吐乾淨,將被冷汗濡濕的衣衫換去,昏昏沉沉睡了半日後,她雖軀體尤虛,但一顆心終於落回實處。
緩緩睜開眼,眼中是這數日來稍有的清明和鎮定,攏在被衾中的手慢慢捂上小腹。她低眸,隔著被褥看那個方向。
大抵太過消瘦的緣故,除了腰肢在扣腰封軟帶的時候,能發現寬了一寸,若是用雙目丈量,根本看不出有孕的模樣。縱是掌心如此貼著腹部,也未覺絲毫變化。
如此半點無有感知,當是最好不過的。
這五日裡,結合薛真人的話,她來來回回想了許多。在前日裡又一次問過薛真人,若是留他,勝算幾何。
薛真人再認真不過,甚至召了其他醫館的大夫會診。這紅鹿山上,都是絕頂的醫者,結合她當下境況,理出了一套較為穩妥的法子。
早些兩味治療鬱症的藥尤在,並沒有因為她有孕而去掉,有的隻是劑量的增減,然後輔助了針灸等其他外治的療法,甚至還有以書畫琴棋這等修身養性的技藝增以輔助的。
薛真人還同她說,這處有最好的麻沸散,作為預備方案,甚至可以剖腹取子,妊娠史已經有過數個成功的案例。
後來,連著竹青都開始的動搖,勸道要不要留下他。她隨她一道輾轉在高門間,用的是另一衝角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