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2 / 2)

天欲雪 風裡話 18787 字 7個月前

紅的眼,蹙的眉,捏著帕子指尖泛出灰白色,同她兩登霜色呼應。這才是急他、愛他、憂他的模樣。

孩童將眉眼壓下,看麵容平靜的婦人。看她低眉斂神盯在自己小腿上。看因她、他才有的殘缺身體。

這日她因何在次此處?阿翁有事不能來,帶走阿姊前往議事堂。

她惑著阿翁舍棄他,阿翁因她而偏愛阿姊。有個聲音這樣與他說。但仿若又不全是。

在主殿中,阿姊待他也很好,還讓他常去。她說, "你常來,去纏著阿翁對弈,煩死他。"她說, “莫怕,本來也是陪我的時辰,我分給我阿弟又如何?又不額外占他功夫!”

“那你也能來陶慶堂尋我!”想和阿姊在一起的,但是總去主殿祖母會傷心。“我不去!”阿姊的秀眉揚得高高的,一下便回絕了他。

阿梧突然便有些煩躁。胸腔中憋悶,一顆心不上不下。攏在廣袖中的手握緊了拳,又鬆開,再握緊。

銀針入穴的一瞬,他久而無力、知覺甚微的小腿上一陣尖銳的痛意蔓延開來,惹的他一陣瑟縮。然卻沒有容他掙紮,薛靈樞的一隻手有力地按住他大腿,捏過下一枚銀針示範給謝瓊琚看。

“先入外側足陽明胃經的上巨虛和豐隆穴。”他下針極快,痛意上來又瞬間散開, "之後再是內側穴道,稍後夫人推拿的位置便也是這些穴位。"

謝瓊琚頷首,在兩炷香後針灸結束後,開始給阿梧推掌。

推拿比不得針灸,乃是綿長緩慢的功夫。

謝瓊琚早早便將指甲磨平的手貼上孩子小腿,阿梧便不自覺

要縮回去。

不知是因為前頭針灸沉積的疼痛,還是不欲被她觸摸,亦或是心中百轉千回的糾結。總之,阿梧覺得很難受。偏薛靈樞將他上半身按得那樣緊,半點不由他動彈。

謝瓊琚的指腹微涼,勁道卻是十足,四指在外,拇指在穴,力氣又重又鈍。阿梧這會確定是疼痛了。隻一個勁縮起來。

"疼 鬆開

“忍一忍,適應了便好。”薛靈樞安撫他。“阿梧……”賀蘭敏趕上來看他。“不行便算了!”安嬤嬤幫腔。

“姑娘,您慢些。”竹青低低開口。

唯有謝瓊琚低著頭,無人看清她麵色,亦無人能阻她動作。

阿梧抬起身子,看埋頭無聲的婦人。

這樣痛,可她就不送手。

咬咬牙,他也能忍。

可是劇痛催人意誌,讓他不想忍。

祖母說,縱是一輩子坐輪椅也沒什麼,他始終是高高在上的齊家兒郎,身體裡留著至尊的血液,不用站也能傲視天下人。可這人又說, "你好了,讓你阿翁教你騎射,我們一起去打獵。"騎馬狩獵,馳騁天地,真是天大的誘惑。

阿梧躺下去,心裡愈發煎熬。

若無這個女人出現,何須這樣天人交戰!仿佛他這番不能忍受,便是輸了誌氣..

他呼吸漸平,身子放鬆,看著如同接受了她的安排。

謝瓊琚明顯也感受到了,雖然沒有抬頭,隻是由著額角一滴汗珠落下,但輕輕喘出一口氣,彎下眉眼,繼續給他推拿。未幾,胸口一陣鈍痛,謝瓊琚眼前一黑,往床角跌過去,幸得薛靈樞眼明手快,一下扶住來她,才沒有撞上床欄,劃破額頭。

“姑娘!”竹青匆忙上去扶她,不可置信地望向榻上的孩童。他竟然用完好的左腿踢了他生母一腳。

"有沒有傷到哪裡?"胸口處薛靈樞不好查看,隻搭上她脈搏測過。

謝瓊琚緩過勁,搖了搖頭,目光落在孩子的左足。

如果踢她的是他的右腿,她可以安慰自己是他疼痛難忍,然眼下分明是蓄意為之。阿梧腳趾蜷起,目光瞥在內側,心一陣緊一陣地跳。

他是故意踢的。

但是本心裡不是因為厭惡,

是一股被拉扯的氣堵在胸腔,他急著想要發泄。"是不是太痛了些,讓你散了意誌?”謝瓊琚搭了梯|子給他, “再一炷香,還能忍忍嗎?"

阿梧沒說話,謝瓊琚便重新上手。

"夫人身子不適,這處便不用常來了。左右小郎君由老夫人照料習慣了。"安嬤嬤出來送謝瓊琚,福身好言慰她。"嬤嬤已經可是郎君奶嬤嬤?"謝瓊琚問。

安嬤嬤自個直起身子,倨傲道, “確實不假。主上幼時,奴婢奶了他許多時口,如今又抱了小郎君許多年。”烈日炎炎,謝瓊琚看了她半晌,道了聲, "嬤嬤,辛苦了。"

午後賀蘭澤回來殿中,見女醫正在給謝瓊琚檢查身子,她微敞的胸口上,起了半個巴掌大小的青紫色。"這怎麼弄的?”他在榻畔坐下, “嚴重嗎,有沒有傷到內裡!"

"你下去吧!”謝瓊琚和好衣襟,坐起身子,“今個我給阿梧推拿,許是頭一回他疼痛難忍,沒控好他,便踢在妾身上了。醫官都看了,藥也開了,就是一點淤血,不礙事。"

見這人蹙眉無語,她遂抓來她的手,貼在胸口處, “郎君給妾揉揉,妾便好得快些。”賀蘭澤看了眼天色,尚且豔陽高照,遂合了窗戶,抱人去了愣榻上。“你做甚?”謝瓊琚看著翻身上來的男人。

"換旁處給你揉。"

謝瓊琚抱住男人腦袋,低斥, “那你把牙收收。”

這日晚膳,賀蘭澤前往陶慶堂陪祖孫二人用膳。謝瓊琚歇在主殿中,因胸口鈍痛,沒什麼胃口。隻是想著阿梧對她的抗拒,難免愈發怏怏。

皚皚瞧過母親神色,道, "這處今個的晚膳不太和我脾胃,我能去旁處尋些吃的嗎?"

謝瓊琚看著一桌她愛吃的膳食,愣了愣回過神來, “你、不是不願去你祖母處嗎?”

"我覺的阿梧應該還是願意見我的吧!前頭他還讓我去那處尋他對弈。這會我去了,他肯定覺得是阿母讓我去的……"小姑娘挑了挑眉, “就當我們都向著他祖母,讓他開心開心,他不就是怕他祖母落單嗎?”

謝瓊琚突然紅了眼,撫過孩子胸前發辮。

她不

是聖人,若非為了阿梧和賀蘭澤,她根本不想看見賀蘭敏,踏入她的地方。皚皚經曆三位師父傷亡一事後,原和她一般抵觸。今日,竟這般提出。

"委屈你了!"

“付出不得回報才算委屈,眼下不委屈。”皚皚搖頭, "且看阿弟如何,要是這樣還不領情,我可是要發火的。"阿梧顯然是領情的。

他本來一下午惴惴不安,見到父親來的一刻,還在惶恐。卻聞父親與他頭一句話,便是問他小腿眼下是否還疼,又替母親與他道歉,道是她頭一回手生,讓他彆在意。

如此三人一同用膳。

而用膳還未過半,說絕不踏入這處的阿姊便過來了。“阿母處今日的小廚房膳食不合口,我來討口吃的成嗎?”"這是哪裡的話!"賀蘭敏先開了口, “趕緊給皚皚備碗筷。”

阿梧前頭盼著她來,然想起今口她前往議事堂的事, “無子”二字在他腦海中來回浮現,便又不怎麼願意搭理她。連著對賀蘭澤亦是淡淡的。

賀蘭澤隻當他是不慎傷到謝瓊琚而惶恐,遂好生安慰。

如此一連數日,因著戰事之故,賀蘭澤都沒有時間同以往一般專門挑出功夫陪伴阿梧。於是來這處的,都是皚皚。但阿梧待她總是不鹹不淡。

因為回回都是皚皚去過議事堂後,轉來給他講解。他便聽來炫耀多於好心。

皚皚剔透玲瓏心,數回下來便意識到了,便問他, “你可是想去議事堂?”阿梧搖頭。

皚皚挑了挑眉, “那你可是想我不去議事堂?”阿梧愣在一處。

“我在你這般大時,也沒去過。因為我和你一樣,學的課業不多,難以聽懂,又是身子不濟,去了累阿翁牽掛。”皚皚起身推著他,再樹蔭下散步, “你真想去,明個你就去。正好阿母近日身子不適,我陪陪他。”

"她、怎麼了?"阿梧自然發現了,近十口裡阿母都未來給祖母請安。

"無事,就是沾了暑熱,有些氣喘,被阿翁按在屋內歇著。"

阿梧便不再說話。

這夜,破天荒的,他竟然夢見了謝瓊琚。不是什麼荒誕的夢境,很是現實。乃不久前在主殿裡的一些片段。五月裡的一次偶爾聊天。

r />他說, “我不喜歡你,是因為你誘惑著阿翁,丟下祖母。”她笑道,"聽誰說的?"他默聲無話。

她又道, “你不是開蒙了嗎?兼聽則明還未學到?”他看她一眼。

她又問, "還不喜歡我哪處?有沒有討厭我失了母親的職責,沒有養育你!"他一點頭, “但是我如今也不需要你養育。”

“我離開不在這處,你厭我不養育你。如今我回來,想養育你,你又道不需要。可是你為何不問問我怎就去而複返,不想又想?我可是給你阿翁灌足了迷魂湯,大可繼續惑著他不回來,或者回來後再生一個孩子,何必在你這處日日受你冷淡?"

“巧舌如簧!”他出言忤逆

“我們走著看看,如何?”她半點不在意。阿梧抿著唇口,心道歲月慢慢,走著看看。

那日,他頭一回,偷偷細看他的阿母,覺得她像個謎一樣,是祖母說得惑人心魄,但分明還有一些可愛。夢境轉換,是他看見阿姊在繪畫。

他來主殿,原見過幾回,讓他好奇心湊上去多看,倒不是阿姊畫的如何,是她所用的紙張,右下端都有一處汙漬。細看,是被他毀棄的那摞宣紙。

他沒忍住, "阿姊,你怎用這紙張?"

皚皚瞧他落在墨漬處的目光, “阿母給我時就這樣了,左右練筆,總不能扔了吧。”

“阿母沒說怎麼臟的?”

"沒有!許是庫房裡侍者不慎弄臟的。”皚皚一邊畫一邊道, “阿母也不計較這個,以前我練字畫畫,都是用的樹枝和沙土,這樣好的紙張一點墨處丟了也太浪費了……”

"沒有紙筆嗎?"阿梧問。

皚皚抬眸, “我和你這般大時,阿母帶著我,我們居無定所飯也吃不飽,哪有閒錢買紙筆。所以如今口子好過了,阿母都緊著我用,但也不能太著靡。"

阿梧看著案上筆墨,並未多想母親和手足當年的難處,他也想象不出來。但他想了一處,母親仿若沒有十分的偏愛阿姊。他扔掉的東西,她撿回去,依舊給阿姊用。他又想,若是阿姊知道,是不是也會有點傷心。這樣想,他鬼使神差這樣問。

卻不料,阿姊聽後,將他上下來回掃過,從座上下來, “朱門酒肉臭

,路有凍死骨,你真的就是口子過得太好了。”阿姊聰惹的過分,湊身與他悄聲, “你此番告訴我,可還是想著挑拔我與阿母的關係?讓我傷心難過?”

“阿翁阿母的血脈根基,差不到哪去!”她站起身,居高臨下道, "你說,都是哪個不做人的東西把你教的這幅心腸!"心思被戳破,他有些被嚇倒。

便如此刻,夢中回想舊事,嚇的他一下睜開了雙眼。

同一個夜中,他的父母亦是睜著眼,沒有入睡。

因為前頭中線探子傳來急報,天子先發製人,集兵甲十二萬,欲要東伐這處。故而原本八月的西征便提前了時日。

經過連番幾輪商討,定在六月二十,也就是三日後。

"郎君還有何事不安,說出來妾給你解惑。"謝瓊琚用了兩貼藥,精神恢複了不少,“阿梧如今和皚皚處得不錯,阿母處,妾亦有分寸,你且安心便是。"

賀蘭澤給臥在他膝上的人按揉太陽穴,隻垂眸看她一眼,也不說話。

"郎君實在不放心,怕我與阿母起衝突,原有一了百了的法子。”謝瓊琚側過身,“阿母無非怕我一枝獨秀,不如便應了她,將你舅家那些姊妹充了後院,如此她也能鬆手阿梧,我們皆大歡喜。"

“把嘴閉上!”賀蘭澤手下用力,戳了她一腦門子。

謝瓊琚挑了挑眉,嘀咕道, “妾都擔下這不賢的名聲了,你還不知足。”“知足!”賀蘭澤將人抱起坐下, "我、就是有些害怕。"

“一樣的西征,又是留你一人。”他用下顎磨他額角,記憶難控、回到還沒有阿梧的那個年頭。那樣一次離彆,回來多出一個孩子。多出一個至今還不曾貼心的孩子。

然,在離開的前一口,阿梧過來主殿,讓他安心不少。他向謝瓊琚道歉,為那日踢她的一腳。

又道, “以後我們按照薛大夫的叮囑,五日一回推拿,成嗎?但是阿翁馬上要走了,祖母處我還想陪著她。”謝瓊琚頻頻頷首,轉身又道, “讓你阿翁送你回去吧,正好他也要去與你祖母話彆。”陶慶堂處,自賀蘭澤回來,近四個月裡,他來過很多次。閒話,用膳,看著一派祥和溫馨。但其實母子間並未能真正靜下心來說話,彼此都存著疙瘩。

r />這回,賀蘭澤先開了口,直入主題。

他道, “阿母,此回西征,若是順利,戰勝之際便是接悠回長安了。孩兒長於青州舅父家,平心而論,那處雖不見得十足十真心,但是到底收容了你我母子。昔年情,孩兒永記心中;他年利,自也不會虧待他們,哪怕是看著阿母麵。阿母放心便是!若是實在憂心,您曉之以情動之以理的對象,不該是孩兒,而是男父他們。尤其是三男父,去歲援兵雲中城之舉……"

話語點到為止,他跪首行了個禮,握上賀蘭敏微顫的手, “阿母,我還是盼著,你我是母子連心的。”

母子連心。

賀蘭敏紅了眼眶,同他頷首,“你放心著去,阿母等你回來接我。”

翌日,六月二十,賀蘭澤提兵二十萬,首次以皇太孫身份,以清君側之名西征長安。烈日鋪天,草木災烤,明光晃得人睜不開眼。

謝瓊琚帶著兩個孩子一直送到城郊,賀蘭澤勒韁下馬,看她身後車駕中撩簾而望的母親,心中多有不安。隻將目光重新落在謝瓊琚處,卻是一陣無言,唯有握在她肩膀的手攥得彼此生疼。

“我等你。”到底還是謝瓊琚結束了這場告彆。

她以麵貼他掌心,給他一句炙熱的話, “等你在長安,用天家齊姓來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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