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1 / 2)

天欲雪 風裡話 18787 字 7個月前

阿梧在書房中練字。

所謂練字養心,要求氣定、神凝。然而這會,他明顯心神不寧。起初,是因為那個婦人的入內。兩個月了,每日她都隻是在外麵候著,不曾進來過。

安嬤嬤說,祖母原是省了她晨昏定省。

她這樣每日站著,且不說讓祖母落人話柄,頭一處便是讓主上心疼,還讓小郎君覺得祖母狠心。其實呢,祖母緣何晾她,實乃一時還接納不了她罷了。

她便是連這麼點轉圜的空隙都不肯給老夫人。

"原在更早的時候,老夫人便免了請安,那會她是當真一回沒來過。眼下便來了,是個什麼意思?"

方才目送兩人離去,陪著祖母幾十年的嬤嬤再一次忍不住直言。

為什麼?

為了做樣子給他看。

為了證明她的愛子情意。

阿梧看了眼手中的兔毫,案上的宣紙,皆是她方才送來的文房至寶。隻是這會不慎寫錯一筆,遂揉了紙張扔在炭盆中。

“可是嬤嬤,你不是說她一回來,定會拚命把我搶回身邊,如何今日卻把前頭備下的東西都送來了?”阿梧移過目光,看向那些將衣物搬向自己寢殿的侍者。

兩月裡寥寥數回見麵。阿梧腦海中現出婦人樣子。不是護在他身前擋下他阿翁的嗬斥,便是安靜坐在一處研讀幫他推拿的醫術,再有便是她每日立在這庭院之中請安的模樣。

清展口光渡了她一身,她站在依依垂柳旁,平和如斯。

連他自己都忍不住偶爾臨窗望過去,她卻隻是盈盈無聲站著,偶與他目光接上,便揚起淺笑,然笑意未開卻將目光收了,仿若告訴他要專注,不可分心。

淺淡的印記在他腦海中浮現,與“拚命” “搶奪”這樣的字眼,並不搭邊。"這樣簡單的道理,小郎君如何不懂呢?"安嬤嬤壓聲道,"以退為進啊。當年主上……"

當年事,他聽得太多。

祖母並不願意多言,都是在她垂淚之際,他纏著逼問她才道出幾分,而大半都是安嬤嬤講述的。雖每回也隻三兩句,但他記得深切,數回下來便也知曉了大概的原委。

當年主上便是這般著了道。

這是安嬤嬤未儘的話。

r />阿梧飽蘸汁水的筆滴下濃厚的一方墨,暈染在案前紙張上,層層滲透。於是,他連筆帶紙一塊扔了。

道是將他原本的筆墨送上來。

謝瓊琚送賀蘭敏回來時,書房的侍者正捧著這些廢棄的東西出來。經過二人處,避在一旁行禮問安。

賀蘭敏瞥過,略停了停, “看來阿梧不僅不喜歡你的東西,還厭惡的很。”

謝瓊琚不置可否,隻吩咐道,“既然小郎君不喜,還是送回我院子裡去。”

兩個抬盆的侍者麵麵相覷,連賀蘭敏都忍不住看了她一眼,隻抬步往裡走去, "這種向阿郎告狀的招數,離間他們父子,你也稍低劣了些。"

"阿母誤會了,妾不做離間情意的事。"

謝瓊琚將賀蘭敏送到屋內,行禮告退。

她沒有轉去書房看孩子。

阿梧有些莫名的失落。是了,大抵是準備了一襲推拒和嘲諷她的話,這會沒有機會出口。

賀蘭敏亦看著人影離開的方向,悵恨又咬牙。

安嬤嬤捧了茶盞奉上, "主子莫憂,小郎君厭足了謝氏,始終在我們這處的。"

賀蘭敏垂眸飲了口,沒有多言,隻讓她準備筆墨,傳信給了留守青州的賀蘭敦的妾室寧氏。寧氏是賀蘭敏的陪嫁,賀蘭敦發妻王氏過世後,便是她一直侍奉左右。這口寧氏接到信,正好趕上賀蘭敦回府,避之不及隻得由他看去。賀蘭敦閱信畢,一時並沒有動作。

寧氏道了聲, "這不是大人一人之事,還是與宗族商量的好。再不濟,總要與三叔商量商量。"

"這不是荒唐嗎?哪怕是自小家養在我們處的阿梧,如今雙親歸來,他的親事也未必能由我們做主。何論他前頭的那個阿姊,二妹眼下也是愈發偏執了,昏招頻出!"

賀蘭敦說著話,欲提筆寫回信拒絕,隻道這些月裡需忙碌西征之事,讓她安分些。

寧氏按住他, "郎君乃一族之主,還是商量著來。再者這姑表之間結親是常有的事,夫人不過是說挑些孩子備下罷了。"賀蘭敦到底綿軟,召來賀蘭敕商議。

賀蘭敕道, “親上加親的事,長兄何故回絕!左右我們自不插手這事,且由他

們婦人去主持。何況此翻西征後,家眷門原是要歸攏一處的,孩子們一道聚聚,玩樂,養養情意總沒什麼。"

話這般說了,賀蘭敕便將這事交由蕭桐處理。

這廂賀蘭敏接到回信,雖是回她一切準備著,但賀蘭敦還是勸導了她兩句。“夫人就該直接去信給三夫人,如此不必經過大爺,也就免了他這番嘮叨。”安嬤嬤給她捶腿,陪她說著話。

“誰說不是呢,我也是糊塗了,還防著阿正處那個探子夫婿。”賀蘭敏押了口茶,回想早年那點事。

蕭桐對賀蘭澤下藥未成,反而被他順水推舟將賀蘭正嫁給了公孫纓的一個侍衛。後來回神過來,這分明就是早早將暗子插入了賀蘭氏處。

故而揀著當年賀蘭澤出走,幽州內部又鬥得激烈公孫纓分身乏術的時候,蕭桐設計阿七,使之二人和離,結束了這段為時一年多的婚姻。

前歲時候,賀蘭芷擇中了賀蘭敕手下一寒門出身的校尉。賀蘭敕夫婦本是不同意的,但架不住賀蘭芷鬨騰,那校尉亦驍勇情深。賀蘭敕查他家室履曆倒是簡單清白,如此準了。這兩年帶在身邊用心栽培著。

偏賀蘭敏每每想到阿七那樁子事,總是背脊生涼。一時間不知該高興還是憂慮。

她的兒子,顯然深諳權謀之道,未車負多年教養,隻是竟這般早早防備起了她的母族。心思在這尚上頭一轉,她便總覺得那探子還在。

謝氏處,如今又這般無德不容人...

賀蘭敏便也愈發覺得還是賀蘭敕思慮得對,阿梧且得握在自個手中。隻是到底是生身父母,她也無法握得太過。

譬如賀蘭澤雖一如既往每日過來陪伴孩子,與她閒話家常,但隔三差五還是會帶阿梧前往主樓,見他的生母和手足。阿梧從開始應付著去,如今又三月過去,竟是開始有些盼望著過去。

賀蘭敏不免隱隱覺得憂患。

便似眼下時刻,今日賀蘭澤接了緊急軍情,平旦時分就趕去了議事堂。謝瓊琚過來請安時將話帶給阿梧,隻讓他如常聽老師教學,道是晚間他阿翁過來陪他用膳。

阿梧沉默著點了點頭。本來今日約好同她阿姊一道對弈的。

謝瓊琚便多說了一句, "或者你要不要去議事堂聽學,你阿姊也去了。若是聽的乏味,便在偏閣對弈休憩,也是一樣的。"

“議事堂在論軍情,你放著兩個孩子在那處,白的擾阿郎。”賀蘭敏觀過孩子神色,不由出口阻攔。

謝瓊琚蹙了下眉, “阿母這話從何說起,除非孩子鬨騰,才算擾了郎君。阿梧這般安靜性子,怎會是叨擾!皚皚更是不止一回隨郎君前往了。"

"這便更荒謬了,好好的一個小女郎,你竟這般讓她露於人前。該學的女紅不撿起來,做這等拋頭露麵的事。"賀蘭敏掃過阿梧,緩了緩道,“我們這處又不是當年的幽州城,公孫斐無子,方百倍栽培獨女公孫纓,片刻不離地帶在身邊,教的文韜武略,養出了百年未有的兩州巾幗刺史!"

一番猝不及防的話,又辛又辣。

謝瓊琚愣了一瞬。

阿梧即便沒有都聽懂,但“無子”二字,足矣讓他將話反複回味。於是麵上原本的期待色一下褪儘,隻漠然道, “我不去。”

不去議事堂。

但前頭原還應了,同意謝瓊琚嘗試著給他推掌。

這三個月裡,起初隨賀蘭澤去住殿,完全是應付式的。或者說更像因為賀蘭澤來這處看望他和祖母後的禮尚往來。故而,等那處用膳畢,或者和賀蘭澤手談兩局,用過謝瓊琚送來得一盞補湯,兩碟點心,他便任務完成似的回來了。

後來是皚皚不再纏著賀蘭澤,把時辰都讓給了他。如此一屋四人,父子,母女分成兩處對弈,竟是生出幾分彆樣的滋味。有那樣一回,還是安嬤嬤過來接他,他方意識到已經錯過同祖母說話的時辰。一時間,心中愧疚之餘,回首看門口送他的至親,竟生出小小的不舍。

而到這月裡,阿梧開始和皚皚一起讀書,學藝,不自覺中偶爾便也同謝瓊琚說上兩句話。

便是這小腿推掌,謝瓊琚原攤開醫書同他解釋了兩回。又道八月裡薛大夫隨軍西征,不在此處了,她若這會掌握得當也可安心許多;若是有所差錯,薛大夫還可以即刻指正。

謝瓊琚自然也記得這事。

雖觀孩子麵色,知曉他已經在意前頭的話,然還是嘗試道, "不去也成,那阿母給你推掌如何?"

阿姊說, "不就是腿痛了嗎?我以前還瞎過眼,還不是阿母想法子給我治好的。你該相信阿母,試一試!"

阿翁說, “以往你是年

歲小,又有旁的疾患,這推拿便也不好安排上來。你祖母年歲高,聞這處施來疼痛便狠不下心。但是總不能再這樣誤下去!"

麵前的婦人說, “等你能站起來,讓你阿翁教你騎馬射箭,然後我們一塊去打獵。”

話語在耳畔縈繞,阿梧隻對著賀蘭敏道,“祖母去歇著,不必陪著阿梧。稍後阿梧再來陪您。”轉而方衝向謝瓊琚道, “那就試試!”

謝瓊琚幾欲喜極而泣,卻也知曉他顧及賀蘭敏,遂道, “阿母帶你回主殿,莫擾了祖母清淨,等結束後再給你送回來。”

"大熱的天,折騰來去作甚,且在這邊便是。”賀蘭敏上前握住孩子的手,拍著他手背道, “祖母再舍不得,但總也盼著阿梧早日站起來的。祖母陪著你!"

說著示意侍者上來推過輪椅,送阿梧入內。

謝瓊琚看著轉去內寢的祖孫倆,一時未再多言,隻讓竹青回去把醫書拿來,順道請薛靈樞過來指點。“我來吧。”許是得了孩子的允諾,謝瓊琚格外激動,待入得內寢,見侍者正在將孩子挪去榻上,遂止住了他們。

皚皚這般大的時候,謝瓊琚常抱她。

抱她逃過東郡青樓牙子的追補,抱她在大雨傾盆的深夜四處求醫,奔跑的途中不會感到累和跑不動,隻有在停下後容得一刻喘息後,才感覺牙根的酸軟和從臟腑衝湧上來的一陣陣血腥氣..

當是有過那樣艱難的經驗,如今在這平緩舒適的環境裡,謝瓊琚抱起阿梧時熟稔又輕鬆。

六月天,孩子穿著綢緞,謝瓊琚穿著軟紗,就兩層布帛隔著肌膚,是這麼多年來,母子距離最近的一刻。阿梧有些不自在地靠在她臂彎中,嗅她身上氣息,明明以往不遠不近的接觸,他清晰地辨彆出她熏染的是沉水香。然這一刻,他側首屏息,卻依舊擋不住絲絲縷縷鑽入他口鼻的香氣。

是一陣陣遙遠又熟悉的奶香。

是屬於…..母親的味道。

他抿唇轉過頭來看她。

謝瓊琚漂亮的丹鳳眼眼尾攜紅,眸中閃著淚花,笑意卻濃得如同這六月沾露的玫瑰,亮麗又飽滿。層層香香的花瓣中裹住嬌蕊,是眼中倒映出的他。

“夫人頭一回抱小郎君,竟是這樣穩當。”安嬤嬤扶著賀蘭敏坐下,含笑道, “想來以往抱翁主抱來的經驗。話說夫人與

翁主是真真的母女情深,去哪都不曾丟下她,這麼多年再艱難也是片刻不離帶在身邊!"

“可不是,眼下皚皚大了,倒也不用你抱了,纏她阿翁去了。”賀蘭敏話頭再提, “議事堂那處,到底不是女子去的,你還是得規勸些……"

主仆兩的一唱一和。

說的是她愛女之情,道的是她棄子之心。總歸是一碗水端不平。如今長女更是開始聽政論政,生生搶了幼子的道途。

謝瓊琚把孩子握在床榻,眼見阿梧眼中的一點溫情散開,隻在榻畔坐下,邊撩起他右邊小腿,邊道,“妾先有的皚皚,自然先和皚皚處著。那會學著抱她,沒少讓屋裡的姑姑、嬤嬤們指導過,雖說有些經驗,但多年來也手生了。近些日子,才又練了練,想著彆摔了阿梧就好。"

這會薛靈樞已經過來,彼此間的爭鋒便停了下來。

“夫人,我們先給小郎君施針,然後再行推拿。”薛靈樞走上前來,鋪開藥箱。

謝瓊琚有些失神。

這是她頭一回看見孩子的小腿。

因為肌肉的萎縮,內側凹陷,存皮包骨卻是沒有半點餘肉,隻有左邊正常小腿的十中之三粗細。

薛靈樞與她說過,孩子當初在她腹中時,橫位而出,不得已已折斷了他的右側手臂和小腿。出生後接上臂膀,孩子已經奄奄一息,再試過接回小腿,孩子哪裡還撐得住,便擱置了。後來周歲之後也普試過一回,沒有成功。又因為早產根基太弱,各種風寒急症連番侵襲,故而心思都在養護他的元氣根基上,小腿便一拖再拖,到了如今模樣。

謝瓊琚不知怎麼偏轉過頭,目光凝在賀蘭□□仆身上,淩厲又持久。

賀蘭敏見多了她溫厚柔軟的一麵,縱是針鋒相對她也是綿裡藏針的模樣,從未撕破臉麵。這會的一瞥,讓她生出兩分心驚。安嬤嬤更是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

她盯著賀蘭敏,阿梧便盯著她。回眸的一刻,猝不及防對上孩子雙目灼灼的眼神。

在無父無母的歲月裡,在她再也解釋不清楚的時光裡,阿梧知道的是,他的父親受他母親蠱惑至深。在連醫官都還沒放棄他的境地裡,欲先放棄他。

"阿梧……"謝瓊琚斂儘片刻前控製不住的尖銳鋒芒,太多不知從何處開口的話終是化作她唇齒間這兩個

字。

阿梧聞聲,竟也退去一層寒色。

被人喚過無數次的兩個字,在這一刻,從這個婦人口中吐出,他不知背後滄桑與委屈,就是依稀覺得不一樣。

她總能盈淚而笑,笑意中打顫。

阿梧心中軟下一角。然餘光偏見從座榻起身的老婦輪廓,顫顫身影。

他目光沉沉落在謝瓊琚身上。對,祖母說過。她就是這樣惑著、霸著、占著他父親。

“會有些疼,你忍一忍。”謝瓊琚的心緒和思維到底快過孩子,這會已經回來正事上。嗓音裡唯剩了冷靜和平和。阿梧從她的眉眼,重新劃向欲來未來的祖母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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