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文交上去後,錢萍給風紅纓回了消息。
[至少要一個月後,上邊才會給你答複。]
風紅纓明白,再過幾個月就要過年,國家電視台邀請了老一輩京劇大師前往國家台錄製節目,這幾個月,前輩們都在敲鑼打鼓的排節目。
沒時間很正常。
北方的雪天濕冷,雪籽砸在臉上生疼。
“庶哥,明天我來不了了。”
一下雪,逗留在天橋下聽戲的人十個中隻有一兩個,這都算多的。
風紅纓這幾天被錢萍壓在練功房出不來,有時候晚上十點多了,風紅纓抽空跑出來一看,發現拉二胡的庶哥還在。
一把黑傘慵懶的打在頭頂,雙手凍紅了還在那拉。
庶哥在天橋下拉二胡拉了快有三年。
風紅纓隻知道庶哥的名字,至於庶哥一個大男人為什麼執著在天橋下乞討度日,庶哥沒說。
不過就平時的交談,風紅纓覺得庶哥挺有文化的。
“不來啦?”
庶哥語氣染上不舍,倔強的彆開臉:“走吧走吧,你是大學生,跟我一個乞丐呆在一塊不合適。”
風紅纓蹲下身,將一件火紅的棉襖搭在男人的肩上。
“誰說我不來了?我還來,不過我過年前要出國演出,一時半夥人不在國內。”
一聽風紅纓還來,男人摩挲二胡的粗糙大手動了動,將二胡放進盒子裡後,男人慢吞吞的起身扯紅棉襖的拉鏈。
男人眼瞎,摩挲半天也沒能將拉鏈對齊。
風紅纓伸手幫忙,拉到衣領。
“庶哥,等我回來了,你拉,我唱,咱們這個天橋組合永遠都不散,好不好?”
男人摘下了墨鏡,風紅纓心驚膽戰了下。
男人是真瞎。
雙目兩側的傷痕扭曲可怖,最令人不敢直視的是,男人眼中沒有眼球…
“嚇到了?”男人擦擦淚,下一秒戴上墨鏡垂著腦袋。
又恢複了從前的邋遢和悶不吭聲。
風紅纓沒問男人從前的過往。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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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三十晚,風紅纓哈了一口熱氣。
[新年快樂,紅纓!]
宿舍群三個小姐妹發了一堆祝福的話,可惜她人在國外不能及時回複。
回了個祝福後,風紅纓趕緊將流量給關了。
沒錢,連國際漫遊都開不起。
不過明天就好啦,五套房三個月的租金一到賬,她又變成了能夠實現鹵肥腸自由的富婆。
學校藝術團承接國家劇團,今年出來進行藝術交流的隊伍有好幾個,她跟著錢萍並沒有走遠,而是遊走在華國邊界附近的幾個小國。
有當地的女人朝風紅纓走來,雙手合十,操著蹩腳的語言。
“你好,小風。”
女人叫蘇爾雅,翻譯過來就是太陽的意思。
然而這樣明媚漂亮的女孩,今晚就要嫁人了。
說是嫁人,其實是嫁給一棵樹。
那種樹是神樹的化身,女人嫁給神樹後隻是成親的而第一步。
蘇爾雅要在家裡的牛棚住半個月。
半個月後,蘇爾雅才能穿上新娘服前往夫家。
蘇爾雅的家距離華國邊境不遠,會說一點華國的語言。
“給你。”
蘇爾雅是來送新婚米糕的。
這種白白胖胖上麵撒有芝麻的米糕在當地隻有富貴人家做喜事才會有。
蘇爾雅嫁的那家人很有錢,父母為了給兒子攢學費,將十六歲的蘇爾雅半賣半嫁了出去。
“謝謝。”
風紅纓接過米糕咬了口,米糕微甜,吃進嘴裡卻很不是滋味。
錢主任昨晚告訴她,蘇爾雅要嫁的男人比她爸隻小幾歲。
蘇爾雅五官很美,笑起來異域風情十足。
“小風。”蘇爾雅喊,“聽說你們國家結婚有花夜?”
風紅纓:“叫洞房花燭夜。”
蘇爾雅瞪著大大的眼睛:“是什麼樣的?”
她很喜歡華國的文化,所以偷偷的跑到華國邊境人家學習華國的文字,以為有朝一日能去繁華的華國看看,現在……
沒機會了,她馬上就要嫁人。
嫁了人就要裹得嚴嚴實實,到那時彆說去看看華國,連出門都成問題。
這裡的女人,一旦嫁了人就要蹲守在屋裡。
得知華國藝術團要在這裡過年,蘇爾雅高興壞了。
還是會唱歌的華國人!
她覺得台上的小風唱得真好聽,可她不太能聽懂,但男人們似乎很喜歡聽,不過他們更喜歡看小風。
那些下流的話……
還好小風不懂這裡的語言,不然要是讓小風知道男人們對她流肮臟的口水就壞了。
風紅纓起身套上狀元袍,正準備開嗓唱兩句有關洞房花燭夜的戲給蘇爾雅聽時,外邊錢萍的聲音乍起。
“小風——”
錢萍撩開簾子:“換好戲服沒,趕緊的,咱們要往哨所那邊去了——”
藝術團其實並不在蘇爾雅所在的村裡表演,是在這個國家的市中心。
她們本來在昨天要飛其他國家,這不過新年嘛,團長決定先不飛,直接來蘇爾雅所在的村寨,打算晚上為華國邊防部隊送去一個驚喜。
“馬上就好了!”
幾個月在外奔波,風紅纓現在的化妝技術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
從冰冷的榆樹汁裡撈出假發片子,片子黏上臉頰上的皮膚,風紅纓冷的直打哆嗦。
蘇爾雅拘謹的看了眼進來的錢萍,見短頭發的錢萍靠近,蘇爾雅下意識扯過頭巾將漂亮的臉蛋捂住。
下一秒,蘇爾雅拎起裙角就跑。
“蘇爾雅——”
風紅纓放下片子追出來,可惜沒追上。
蘇爾雅就像雪地裡的精靈,嘩啦一下就沒了影子。
錢萍親自上手替風紅纓打理待會要戴得鳳冠。
沉甸甸的鳳冠一戴上,風紅纓感覺頭至少重了七八斤。
往邊防軍部隊所在基地走時,風紅纓忍不住回頭看了眼身後響起的熱鬨聲。
那是蘇爾雅的婚禮。
和一棵樹的婚禮。
“走吧。”
錢萍小心翼翼地攙扶著風紅纓,風紅纓身上這套華麗的戲服和鳳冠是國家劇團特意從國內一位收藏大家那裡借來的。
不是隆重場合,這套行頭一般請不出來。
那位收藏大家年輕時在邊疆做邊防警察,因著任務保密的原則,邊防警察好幾年都回不了家鄉的懷抱。
思念家鄉時,他就默默的掏出國徽親一親。
退役後,他養成了收藏國家寶藏的習慣,一旦在拍賣會上看到自己國家的文物,無論多少錢,他都要買下來送到國家博物館。
風紅纓身上這套行頭也是,等為邊防軍人演唱完畢後,這套戲服會坐飛機送往故宮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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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子背靠大山,山上積雪常年不化。
入了夜,雪越下越大。
托寶藏戲服的福,風紅纓等主演被哨所的廚娘安排在倉庫取暖。
廚娘是隨軍軍嫂,性子溫婉。
“餓不餓?”廚娘小信笑著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羊奶。
“味道有點膻,也不知道你習不習慣這奶,咱們這除了羊奶也沒啥好吃的給你。”
風紅纓擺擺手,指了指塗了鮮豔口脂的嘴唇。
“謝謝小信姐,我一時怕是喝不了,我這妝不能花。”
小信:“理解理解,要不吃點羊肉吧,我撕小點給你吃。”
這個可以。
吃了半碗撕成小條的羊肉,風紅纓肚子裡終於暖和了不少。
“他們還沒回來嗎?”
他們指的是堅守在祖國邊疆領土之上的邊防軍隊。
外邊的雪越下越大,紛雜的雪籽砸得倉庫屋頂劈裡啪啦驟響,上邊唯一一塊亮瓦都被遮得嚴嚴實實。
小信抬起手表看了看。
“應該快了,今晚畢竟是新年,出去巡邏的人怎麼著也會在十二點前趕回來吃餃子。”
風紅纓追問了一句:“大家平時都要到了半夜才回哨所嗎?”
“時間沒個準,大家都沒閒工夫,排著班呢,你累了我頂,我累了你上這樣式的。”
小信邊包餃子邊往山下張望。
風紅纓想幫忙都沒折,她的戲服不能臟。
山上的氣溫低,唯恐嗓子凍上開不了,風紅纓便起身來回走動,邊走邊默戲。
大約半個鐘頭後,小信突然甩開火鉗朝山下揮手。
“嘿,他們回來了——”
風紅纓提著戲服小碎步走過來。
目光所至皆為白色,唯有半山腰處有紅點移動。
風紅纓視力好,認出那是祖國鮮豔的國旗。
飄飄國旗迎風展,隨著軍人魁梧的步伐,一步一步走到山上來。
進哨所時,送旗隊的人肅然的先將紅旗上的雪花揩掉,紅旗插好後,軍人們才開始顧及自己身上厚重的冰雪。
“快快快——”
“各就各位,都準備好了沒?”
團長一張臉凍得通紅,操著氣聲不停囑咐。
“這是舊年最後一場了!都給我打起精神來——”
團長笑眯眯:“邊防軍人辛苦,他們沒時間回家和家人團圓,在山上也沒時間娛樂看電視,咱們作為藝術表演者,給他們帶來一場祖國的國粹表演是應該的,唱完了咱們軍民一起樂嗬的吃餃子過新年!”
團裡的姑娘們紛紛鼓掌,聲音震耳欲聾。
掌聲中有激動。
能在異國他鄉慰問辛勞的邊防軍人,那是她們的榮幸。
至於為什麼要拍這麼大聲……
因為冷啊!
今晚這場戲要求有出色的身段,風紅纓等女孩子勒了腰,穿多了顯得臃腫。
為了好看,幾人戲服裡邊都沒穿棉衣。
等候在後台時,風紅纓除了冷之外,還有點缺氧。
小信看出了不對勁,趕忙給風紅纓送來了氧氣瓶。
候場的時間並沒有很久,小信等人將熱氣騰騰的餃子連鍋一起搬到簡陋的平房時,團長衝風紅纓揮了揮手。
下一秒,食堂響起一聲聲激昂的嗩呐聲。
嗩呐一出手,其他靠邊走。
耳熟的家鄉樂器在周圍響起來,軍人齊齊放下筷子張望。
哨所布有邊防警察,一般人進不來,能進來得肯定是同胞。
思及此,幾個年輕的兵蛋子樂開了花。
今天是祖國的新年,這種歡喜的時刻聽到嗩呐聲,難道有同胞來哨所給他們送歡喜來了?
幾個兵蛋子開心地站了起來。
祖國派人送溫暖的事時常發生,但鮮少會來這地方。
不是沒人願意來,而是他們休息的時間短,根本無暇去招待國內來送溫暖的人。
“誰?”
“出來呀?”
千呼萬喚中,風紅纓緩步走了出來。
乍然看到盛裝打扮的風紅纓,剛還一個勁喊著讓人出來的兵蛋子一下紅了臉。
他們已經有兩年沒和女孩子這麼近距離的接觸了。
小信不算,小信是他們所有新兵的姐姐。
風紅纓一出場,京二胡,鑼鼓紛紛上台。
不大的食堂內,看熱鬨的軍人們自發的在風紅纓等人的外邊圍成一個圈。
風紅纓揮動衣袖,悠悠唱開。
在國內,京劇的傳唱度也許並不高,但對遠在邊疆的軍人們而言,這是他們在山裡巡邏的唯一消遣。
曾經為此還鬨出過新聞。
有人笑話當兵回來的同學過得老土,哈哈大笑指責同學連時下流行的歌啊,口頭禪啊都不懂。
這事鬨得沸沸揚揚,一度驚動了國家高層報社,國家日報嚴厲批評了這群學生。
在外執行任務,他們日日摸的不是虛度光陰的電子玩物,是木倉,是彈藥,是來自敵方的威脅……
他們時時刻刻都要保持戒備,壓根就沒空去唱所謂的潮流歌曲。
保家衛國時,他們唱得要麼是鏗鏘有力的軍歌,要麼就是戲曲。
無他,戲曲是從首長那聽來的。
老一輩的首長就好這個。
久而久之,唱京劇竟然成了邊防軍的傳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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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團來哨所之前做過功課,知道大家喜歡聽什麼戲,所以才特意借了戲服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