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初夏撣了撣手中的票,低語道:“‘音配像’是國家弄得大工程,咱們這樣的小年輕一般很難有機會接觸到…”
蘇流星:“那是肯定的啊,咱們國家啟動‘音配像’工程都秉持著先子女,後弟子,再外人,紅纓拜師還沒到一年就能接觸這種大項目,該說她幸運呢?還是說她幸運呢?”
崔玉:“那現在怎麼辦?要不咱們勸勸她,讓她放棄寫論文?”
“得了吧,沒用。”
蘇流星嗤了聲:“她倔得跟頭牛似的,咱們仨一起發力都未必能將她拉回來。”
崔玉沒學過蹺功,對於風紅纓和唐初夏竭力想廢除女旦蹺功的想法其實有點不理解。
“初夏,真的有必要弄到廢除的地步嗎?”
崔玉撓撓頭:“雖然這門表演藝術有裹小腳的審美內涵在,但現當代的戲曲愛好者絕大部分應該都不是因為喜歡小腳才喜歡看蹺功。”
想了想,崔玉繼續說:“我的意思是紅纓在這件事情上花了不少時間,寫得論文都能堆成山了,可你們瞅瞅,上邊的人依然不答應,這是為什麼?”
蘇流星是個不錯的捧哏:“為什麼?”
崔玉:“能為什麼?還不是因為蹺功沒必要廢除。”
唐初夏不認同:“提出廢除蹺功的人不止紅纓,曆史上有人曾經成功過——”
“我知道。”
崔玉打斷唐初夏。
“‘梨園湯武’之一的王瑤卿王先生嘛,王先生在京劇上進行了多方麵的革新,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廢除蹺功,是,他是成功過,在那個年代,廢除蹺功比現在難的不是一點兩點。我很敬佩王先生的勇氣,但是,一碼歸一碼,成功了又如何,沒過多久蹺功又重新回到了戲台上呀…”
這話宛若一盆冷水澆在唐初夏的腦門上,瞬間令她醍醐灌頂。
是啊,王先生以一己之力廢除了蹺功,可那也隻是暫時的。
蹺功重現戲台,說明什麼,說明戲台需要它,一個被觀眾時常念想的東西,它是很難在曆史舞台上消失殆儘的。
所以,她也要順應曆史的潮流嗎?
她是真的喜歡京劇,骨子裡喜歡,但接受不了蹺功,她無法想象自己的孩子以後吃大苦練蹺功。
崔玉:“嗐,等以後你有了女兒,你不讓學蹺功不就得了?”
唐初夏抿唇沒說話。
蘇流星翻了個白眼。
“卷!崔玉你沒聽說過卷嗎?各行各業都卷,你彆看學京劇的人比流行音樂的少,但內部卷的相當厲害好不好?”
“學校藝術團就是例子,為了進團,有些人淩晨四五點就開始練功,你難道不想進團?想進就隻能跟著四五點起來…練蹺功也一樣,同樣是花旦,她會,你不會,你心裡不著急?急了就學唄,你踩蹺踩兩個小時,好,那我就要踩三個小時!”
唐初夏鬱悶的就是這個。
“流星說得對,優勝劣汰,你不學,有的是人學,你沒有絕招,那你就矮她一截…”
崔玉捂著腦袋:“哎呀,煩死人,咱們學戲的初衷是因為喜歡這門藝術啊,為什麼要搞得這麼功利?”
唐初夏不疾不徐道:“有競爭才有壓力,有壓力才會高強度的要求自己,功利性談不上,看戲的人出錢,咱們出力,公平交易罷了。”
蘇流星點頭:“我突然想起錢老師說得一句,很現實,也很殘酷。”
崔玉:“什麼話?”
蘇流星:“錢老師說,說紅纓執著廢除女旦蹺功,出發點是心疼女孩子,這個出發點是好的,但是!”
蘇流星眉頭上挑,加重語氣。
“但是,並不是所有女孩都會感謝紅纓,那些像初夏一樣從小就開始練的女孩子…我敢打包票,80都會恨紅纓。”
崔玉不明白:“恨紅纓乾什麼?紅纓助她們從練蹺,耗蹺的苦海中逃出來,她們不開心嗎?不應該感謝紅纓嗎?”
蘇流星:“為什麼要感謝?她們學了一二十年,為得就是有朝一日走向戲台展示,紅纓一刀切了她們的前程,不恨才怪!”
崔玉:“……”
蘇流星:“不止女孩子們恨,靠蹺功紅極一時的前輩們對紅纓恐怕也沒什麼好臉色,這是她們吃飯的飯碗,紅纓上去一腳踹飛她們的飯碗,她們絕對不可能點頭通過紅纓的論文,這是搬石頭砸自己的飯碗。”
“除了這些人,還有那些正在學蹺功,又或者是打算學蹺功的,她們都理解不了紅纓的苦心,在她們看來,紅纓是堵在她們錦繡前程路上的一塊巨石!”
唐初夏咬唇,她想說她從來沒這麼認為。
蘇流星看過來,一針見血道:“那是因為你可以不靠蹺功也能勾住觀眾,初夏,並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樣唱腔出色,有些人唱得一般般,她們隻能在其他方麵努力,比如蹺功。”
唐初夏喉嚨噎住。
三人沒再聊這個話題。
門口抱著一摞論文的風紅纓站在那靜默良久。
-
周末,宿舍四人相約來到國家大劇院。
聞人老是華國戲曲研究院的院長,早些年已經息影戲台。
今年之所以重新穿上戲服上台,為兩樁事。
一來慶祝新一屆‘音配像’項目啟動,二來,國家劇團來了不少外國友人,作為東道主,聞人老準備親唱一曲歡迎眾人。
得知聞人老要上台,戲迷們紛紛從四麵八方往北京湧,就為了能在現場一睹聞人老的風采。
此刻劇院裡人山人海,各個年齡段的人都有。
他們中有些人是從最南邊過來的,也有從不包郵的盆地地區趕了來,嘴裡說著各式各樣的方言,但他們都有一個相同的愛好。
那就是愛聽京劇,把聽戲當飯吃。
“紅纓,這裡——”蘇流星招招手。
風紅纓抬眸看了眼位置:“來了。”
場上座無空席,但風紅纓手頭上的事太多了,緊趕慢趕,搶在停止檢票前跑了進來。
她原本的位置被一對小情侶坐了,換了座位發現剛好挨著蘇流星。
一坐下,蘇流星就狗腿子似的奉上了冰飲。
“風大富婆,請喝——”
風紅纓最近在計劃賣套房,中介給出的初始價是980萬,因著想要的人多,價格應該會往上再漲一漲。
“謝謝。”風紅纓接過冰飲,猛喝了一口,環繞周身的熱浪仿佛在一瞬間消散開來。
“好喝。”
蘇流星眯起眼:“好喝吧?嘿嘿,我爺爺教我煮得花茶,說是感謝你上次去我家唱戲給他聽,對了,我爺爺在那——”
蘇流星手微抬,指著前邊vip絕佳視野寶座。
“紅纓,你什麼時候有空再去我家呀?我爺爺還想聽你唱戲。”
風紅纓蓋好冷飲,目光凝在前方某個老人身上。
“有空我就去。”
蘇流星嘴角笑容放大。
“那就這麼定咯?我得明天再跟爺爺說,不然爺爺今晚肯定開心的睡不著,紅纓,你知道嗎?我爺爺雖然喜歡聽戲,但他很少粉人的,聞人爺爺是他多年的老友,算一個,你是例外,算第二個…”
蘇流星嘰嘰哇哇不斷,風紅纓隻顧聽,目光卻不離蘇老爺子。
直到戲台的帷幕拉開,風紅纓的目光這才從蘇老爺子身上挪走,專注台上。
-
聞人老算是老一輩京劇人中最先接受中外文化互相學習的人,早些年,聞人老在蘇聯留學,在那結識了一大批優秀的舞蹈家和歌唱家。
這次華國進行新一屆‘音配像’活動,不少外國友人帶著本土的舞蹈和歌曲來到國家劇院的舞台。
聞人老學的是青衣,雖因年邁嗓子不負從前,但風華依舊在。
“好!”
“唱得真好!”
中場歇息時,底下喝彩聲不絕於耳。
掌聲從聞人老退場開始,一直延續到外國的歌舞進到舞台之上。
蘇流星對外國的舞蹈不感興趣,拉著風紅纓說悄悄話。
“紅纓,你差點遲到是不是因為改論文?”
風紅纓點頭。
蘇流星翻開風紅纓隨身背的包,果不其然,裡邊全是論文。
“要不,咱放棄吧?”
蘇流星有些心疼麵前這個女孩。
“聞人爺爺他不是老古董,他不認可廢除蹺功,彆人就更不會認可了,你寫再多也是徒勞…”
撓了撓風紅纓的手掌心,蘇流星愁悶不已。
“咱不要跟前程過不去呀,你想想看,團裡舉薦你參加國家京劇‘音配像’選拔,千人裡邊挑一個,你好不容易被選上了,如果因為論文的事被刷下去多可惜?”
風紅纓溫和一笑。
蘇流星以為風紅纓聽進了她的勸,興奮的兩眼亮晶晶。
卻聽身邊的女孩淡淡道:“可我還是想試試。”
蘇流星一下泄了氣:“彆啊,你有沒有想過一旦你惹惱了那幫人,你的名額就沒了…”
風紅纓輕聲道:“我知道。”
“那你還——”
“噓,看戲彆說話。”
蘇流星咬緊唇,心不在焉地靠在椅子上。
-
聞人老隻唱了一場,後邊的多是聞人老的徒弟們在唱。
徒弟中有幾個隱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跡象,風紅纓一瞬不瞬地盯著戲台。
聞人老五六歲就開始學京劇,先青衣後花旦,所以收的徒弟中有走大青衣路子的,也有走坤旦乾旦的。
大概是因為聞人老後期專攻青衣的緣故,台上這些旦角演員的功底明顯要稍遜於青衣們。
今天場上坐著的票友有一半都不是簡單的戲曲愛好者,依風紅纓估計,至少五成以上都是唱戲的角。
他們從五湖四海來到國家劇團,為的是求學。
除了這些正經唱戲的,剩下的票友恐怕也不是純粹的聽戲者,他們中的某些人倘若起了興致,上去唱一嗓子未必比台上的京劇人差。
“嘶——”
有人嘶了口氣,這是不滿意的意思。
不止一個人,風紅纓已經注意到好幾個票友都皺起了眉頭。
此刻上場的是名坤旦。1
京劇發源早期,風紅纓在時間膠囊的視頻裡能看到的旦角多是由男人扮演,這樣的行當在京劇上被稱為乾旦。
而坤旦呢,則是小英紅這樣式的,本身是女子,由女人扮演旦角,內行人都稱之為坤旦。
“不夠味。”
坐在風紅纓身後的票友忍不住和朋友吐槽。
“是不咋地,看來名師也出差徒…”
“嗐,將就看吧,反正我是衝聞人老來的,前頭聽了聞人老的,我已經知足咯。”
“對對對,我也是,後邊出來的這些就當送的小菜得了,嘗個味就行。”
“我不行,我的耳朵遭不住,對不住了各位,我得先走一步。”
“我也,我嘴刁,這小菜不好吃。”
……
窸窸窣窣起身的動作在偌大的劇院顯得格外的搶眼。
場上正在唱的坤旦年齡應該不大,見後排有人不待見她,當即嘴裡蹦出來的音都跟著顫了下。
這下台上不滿意的戲迷更多了。
風紅纓雙手不由握緊。
再這樣下來,不等戲結束,人就已經走光了。
已經換了裝坐在蘇老爺子等幾個老人中間的聞人老很淡定,並沒有覺得徒弟給他丟了臉,相反,聞人老還跟幾個外國友人嘮嗑,說台上那個唱坤旦的小姑娘有絕活。
其中一個藍眼睛的男人操著蹩腳的中文。
“那為什麼大家都喝倒彩呢?”
聞人老息影後蓄起了長胡子,今天為了上台唱戲,又將胡子給剃掉了。
習慣性的去捋胡子,發現沒了,聞人老手頓在半空,沒覺得尷尬,而是順勢起了手位,秉著清亮的唱腔念白:“你且耐心看著吧~”
藍眼睛男人開懷而笑。
這時前半場結束了,藍眼睛男人頓時歡喜的學起聞人老的手位,追問聞人老:“老爺子,你看我這樣對不對?”
聞人老哈哈大笑,現場教學起來。
台下其樂融融,前半場還沒走的人之所以給麵子,應該是因為聞人老在台上演員換場之際突然起身又唱了一小段吧?
風紅纓嘴角微翹。
真是個可愛的老頭兒。
他這是在給愛徒撐場子呢。
-
後半場演員準備就緒,聞人老沒有喧賓奪主,適時歇嗓子坐了回去。
觀眾席上的掌聲緊跟著消失,很快,之前那個唱坤旦的姑娘出來了。
換了一身行頭。
觸及到小姑娘腳下的蹺鞋,蘇流星下意識去看風紅纓。
風紅纓並沒有露出鄙夷不屑的目光,相反看的極為認真。
台上的坤旦踩著蹺鞋一出場,風紅纓很明顯感受到周圍氣氛變高漲了。
“不錯哇,有兩把刷子,唱腔不足,身段上找補…”
這是風紅纓聽到最多的一句評價。
就連蘇流星都哇塞了好幾聲。
“紅纓,這姑娘的蹺功瞅著比初夏還要穩,應該廢了不少心思去學吧!”
“還好祭出了這一招…”
蘇流星撇嘴:“要不然聞人爺爺的招牌都要被她給踢倒了…”
風紅纓幽幽哀歎了聲。
聞人老的招牌倒得可能性為零,但台上小姑娘學藝不精的名聲勢必會在戲曲圈廣為‘流傳’。
因她有一招爐火純青的蹺功,憑借著這一招,小姑娘掰回了一局。
人有所長所短,也許多年後,一幫票友會圍坐一圈打趣。
“你說聞人老教得那個坤旦?她呀,唱腔不算頂好,但勝在腳下功夫厲害,嘖嘖嘖,蹺功了不得嘞!”
-
藍眼睛的外國男人張大嘴,指著台上的坤旦:“功夫!華國功夫嗎?”
“太厲害了,她的腳怎麼做到的?”
另外一個外國女人摸摸下巴:“哦買嘎,她的腳就那樣一直立著嗎?”
聞人老:“對,立到這場結束。”
女人驚恐地捂住嘴,和身邊的朋友感慨。
“太神奇了,華國人好像一點都不怕疼,我是芭蕾舞者,我能體會到這種立腳尖的痛苦,不過她是從頭立到結束,比芭蕾要難…”
一場結束後,觀眾席上掌聲如潮,久久不息。
台上扮演坤旦的女演員沉沉的鬆了口氣。
-
後台正在緊鑼密鼓的準備著下一場戲,借著轉場的時間,聞人老上台講述華家準備籌備新一屆‘音配像’工程。
藍眼睛男人問:“什麼是音配像?給影視配音嗎?”
“錯了——”
聞人老推了推老花鏡,笑眯眯道:“鮑勃,你說反了,這項大型文化工程需要的不是配音,而是給京劇史上的名家配像。”
“考古講究搶救性挖掘,我們京劇其實也一直在做這樣的活動…”
“為了守住祖國寶貴的文化財富,我們就必須將以前名人的珍貴影帶拿出來重新傳留,用他們的聲,咱們後輩來啞口錄製…”
“紅纓,你去哪?”蘇流星問,“你不接著看啦?”
風紅纓瞥了眼正在台上講‘音配像’的聞人老,搖搖頭。
“老爺子私底下已經和我說過一回了,我先不聽了,我去後台看看。”
蘇流星:“我也去,我反正選不上“音配像”,聽了也是白聽,走,一起去後台!”
一般人想去後台當然行不通,誰叫風紅纓能刷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