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年起,風紅纓雷打不動每月都要上交一份近百頁的論文給國家劇院。
到了今年,風紅纓更瘋魔了,十天半個月就抱著一大摞論文找聞人院長。
幾乎是聞人老這邊將論文打回去,那邊風紅纓就已經開始著手修改。
經常旁觀風紅纓改論文的幾個劇團小姑娘湊在一起聊風紅纓時,無不說一句話。
“風紅纓該去搞學術研究才對,就她那鑽研勁和寫論文的速度,評上教授的職稱絕對比一般人要輕鬆!”
風紅纓對此等評價一笑而過,什麼事都是唯熟能爾。
她每次看完係統的視頻都要幫蘇流星和崔玉寫論文,寫多了心裡有數罷了。
她不是天才,她是厚積薄發那一類人。
推開後台的門,乍然看到風紅纓,演員們並沒有感到詫異,還友好的和風紅纓打招呼。
風紅纓點頭問好,在一個又一個簾子拉起來的簡陋化妝小間裡溜達。
蘇流星湊上前:“紅纓,你在找什麼哇?”
風紅纓頓住腳,指著身後布簾圍起來的化妝間。
蘇流星瞄了一眼:“裡邊的人好像是剛才台上那個坤旦小姐姐。”
風紅纓沒進去,裡邊有人在說話。
“遊雲,我剛才真替你捏一把汗,你感冒嗓子還沒好,其實唱成那樣算不錯的了,誰知道底下還是有人不買賬…”
叫遊蘭的女人咳嗽一聲,道:“不怪他們,是我沒唱好,要不是看在師父的麵上,今天甭說中途離場,鬨著要退票的可能性都有。”
“師父為了我也是操碎了心…”
“不怪師父他老人家對你偏心,你練功最勤奮,又不怕吃苦,看吧,老天爺還是厚待你的,一個蹺功就將你的場子救了回來。”
另一女孩唏噓:“遊蘭,得虧你蹺功練得好,換做是我,今晚這場子絕對要被我弄砸。”
遊蘭歎了口氣。
“小時候被我爸逼著踩蹺,當時我哭得鼻涕眼淚滿臉都是,邊練邊哭,沒想到到頭來是它救了我,我今個要是演砸了,師父那邊很難交差,我自己恐怕也難放過自己…”
“嗐,彆想了。”對麵女孩安慰道,“下次你多多注意,感冒了最好彆上台,唱壞了砸了招牌得不償失。”
遊蘭嗯了聲,突然轉了話題。
“你們聽說了沒?有個京劇專業的大學生一直在師父身邊磨,非要將女旦蹺功給廢掉,都堅持了快三年了。”
對麵女孩:“你說她呀,她叫風紅纓,在網上挺有名氣的,你彆搭理她,我感覺她就是個瘋子,蹺功又沒招她惹她,廢除乾嘛?廢除了咱們這些靠蹺功吃飯的京劇人不活了是嗎?”
另外一個女孩道:“也不能這麼說,我看過她寫的論文,她的出發點是好的…”
遊蘭不屑地勾起嘴角。
“我覺得未必,她是半道學得京劇,沒有童子功,她想踩蹺要比咱們難百倍千倍,之所以執著廢除女旦蹺功,也許是她見不得像我這樣的人靠蹺功出頭…”
“說來說去就是羨慕嫉妒恨唄?”
簾外偷聽的蘇流星氣地握拳,被風紅纓一把捂住嘴巴拉出了後台。
“誰?!”遊蘭嘩啦一下拉開簾子。
“剛才誰在這偷聽?”
過往的人道:“兩個票友,我隻認識其中一個,叫風紅纓。”
遊蘭腳下一個趔趄。
“咋?”有人問,“你不認識她嗎?”
遊蘭尷尬地扯了扯嘴角:“不認識。”
那人納悶:“不應該呀,劇團去年選拔‘音配像’的時候,你跟她不是還pk過嗎?”
遊蘭的臉霎時白了。
她怎麼可能不記得風紅纓。
‘音配像’初選上,她被一個大學生pk掉的事時常被團裡的人拿出來笑話她。
風紅纓見不得她好,知道她唱腔一般,蹺功一流,所以鉚足了勁要求國家廢除蹺功!
哼,還好師父沒聽她鬼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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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纓,你乾嘛不讓我罵她!”
蘇流星甩開風紅纓的手,站在國家大劇院門口跺腳。
“那個遊蘭她分明是故意說給彆人聽得,就是想在那些人麵前抹黑你!”
兩人後半場的戲沒看就出來了。
風紅纓背著包走在悶熱的大街上。
她去後台是想找遊蘭聊聊蹺功的事,她在想,她一門心思想要廢除女旦蹺功是不是真的做錯了,沒想到聽到了那番話。
風紅纓:“今天觀眾席上來了不少外國友人,咱們在後台鬨大了容易給即將上場的人造成壓力。”
蘇辣椒·蘇流星上線。
“呸,你好心,那個遊蘭可沒安好心,什麼羨慕嫉妒恨?就她那拉胯的唱腔也有人嫉妒?我大牙都笑掉了,上台三分鐘,底下票友跑了三分之一,要不是有聞人爺爺幫著救場,今天的演出絕對不可能這麼順順利利!”
風紅纓笑:“跟這種人計較有什麼勁?你等著看吧,我不跟她鬨,她自己也會把自己逼出毛病來。”
事實確實是這樣。
演出結束後,風紅纓揣著一包論文來到聞人老住的地方。
聞人老的家就在國家大劇院後邊的巷子裡,風紅纓背著包推門進去時,立馬有人將這事告訴了遊蘭。
“遊蘭,完蛋了完蛋了,風紅纓找師父去了,她昨天應該沒聽到你說她吧?”
遊蘭神色恍惚,嘴卻倔強:“怕什麼?她想廢除女旦蹺功,本來就因為她自己不擅長又見不得我們這些會的呀。”
傳話的人乾笑:“話是這麼說,不過我經常看她直播,我覺得她唱戲挺厲害的,不止這方麵厲害,懟人的功夫也牛逼,有黑粉罵她,她能當場將人罵到自閉,你就不擔心她在師父麵前將你說得一文不值?”
遊蘭的朋友慌了。
“遊蘭,風紅纓昨天在後台沒跟你鬨,不會是想留著今天到師父那說你的壞話吧?”
遊蘭嘴巴顫抖:“不、不會的,她每回來找師父都是在討論論文…”
“那就更慘好伐?你最拿手的就是蹺功,廢了蹺功,你在劇團不就是個可有可無的存在了?”
遊蘭呆住。
她一邊迫切的希望風紅纓抱著論文和師父吵起來,團裡已經放出了話,風紅纓如果還死磕廢除女旦蹺功,團裡會取消風紅纓參加‘音配像’的資格。
到時候她就有機會被選上。
然而另一方麵她又怕風紅纓這個瘋子有朝一日真的說動國家將女旦的蹺功廢除掉,以她的唱腔,如果沒有出色的噱頭藝術,她很難出人頭地。
她不能沒有蹺功傍身!
風紅纓在裡邊和聞人老聊了多久,遊蘭就在外邊擔驚受怕了多久。
心神不寧之下,遊蘭沒注意到路,一腳踏空摔出了樓梯。
就這樣,不等風紅纓從屋裡出來,遊蘭就接到了醫生的勸告。
“你的腳本來就有舊傷,舊傷添新傷,這次至少要在床上躺兩個月才能下地行走。”
遊蘭:“兩個月?不行不行…”
兩個月後,‘音配像’工程都已經開始了。
醫生板著臉:“兩個月是保守治療,患者你要是不配合,落下殘疾都有可能!”
‘殘疾’二字恍若兩道驚雷在遊蘭的頭頂炸開,抱著頭又哭又吼之後,留給遊蘭的是無儘的惶恐。
她在唱腔上不出彩,‘音配像’工程不需要她唱,本想著借著這個機會成名,沒想到……
等等——
她的腳壞了,那就廢掉女旦蹺功吧,她不能踩,彆人也甭想踩蹺!
昨晚她已經在國家劇院驚豔亮相了京劇蹺功的魅力,就讓她做蹺功的終結者吧!
從她之後開始,不要再有坤旦演員表演蹺功,啊,這樣真好,她將會是京劇史上最後一個蹺功演員。
躺在病床上的遊蘭越想越沉醉,竟癡癡地笑了起來。
她現在迫切的想看到國家廢除坤旦蹺功的消息,不對,應該將乾旦的也廢除掉,這樣一來,她絕對會在曆史上留名。
京劇史上最後一名出色表演蹺功的女人,哈哈哈,想想就激動。
合上病房的門,女護士惡心地搓搓手臂的雞皮疙瘩。
“那個病人不會這麼出了問題吧?”女護士指了指腦袋,“當我們不存在嗎?一個人在那傻乎乎地笑。”
醫生:“腦子沒問題,她壞的是腳。”
女護士聽著裡邊傳來的哈哈大笑聲,撇了下嘴。
真的沒毛病嗎?一般人會在屋裡對著空氣這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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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國家劇團的人帶著水果籃來醫院探望遊蘭。
團裡的人:“喲,遊蘭,瞧你心情不錯嘛。”
遊蘭撥了個橘子,笑:“因禍得福,嘿嘿。”
團裡的人:“我隻看到了你的禍,你還不知道吧,你念想的那什麼頂替風紅纓去參加‘音配像’的名額沒了。”
遊蘭撥橘子的動作僵住:“什麼意思?”
“就話裡的意思唄。”那人道,“風紅纓昨晚和聞人老師聊到了後半夜,清早團裡就傳開了,最後一個‘音配像’的名額依然留給風紅纓。”
“不可能!你瞎說。”
遊蘭繼續剝橘子,嘴角帶著笑:“風紅纓從大一就開始寫論文,現在都大三了還在寫,她不可能輕易放棄的。”
團裡的人輕咳了下:“遊蘭,你昨天不是說你不認識風紅纓嗎?怎麼現在對她這麼了解?”
橘子太酸,酸得遊蘭五官扭曲。
“那什麼遊蘭,你好好休息,聞人老師讓我給你帶個話,你的腳傷如果一直難以痊愈,以後還是少在台上踩蹺吧,x市有個劇團下半年要招人,老師推薦你去那…”
後麵有一句話來人沒說:國家劇團不養閒人,本來你唱腔就不過關,靠著蹺功才進的劇團,現在腿傷了踩不了蹺了,結局隻有離開。
遊蘭這下徹底石化了。
拽著床頭擺放的水果籃猛地砸向門口的友人,臉上的表情陰鷙又狠毒。
“風紅纓你個蠢貨,你為什麼要放棄!你就是看我不順眼!我現在不能踩蹺了你就不廢除了是吧?!跟我作對,你找死——”
門口還沒走遠的幾個友人麵麵相覷,默默掏出手機將有關遊蘭的聯係方式都給刪了。
這女人也太可怕了吧。
風紅纓堅持廢除女旦蹺功,那是在羨慕嫉妒恨。
風紅纓放棄廢除女旦蹺功,怎麼又是和她作對了?
所以,不管風紅纓做什麼都有錯唄?
友人火速離開後不忘將醫院發生的事告知給了聞人老。
聞人老對此表現的並不驚訝。
“遊蘭的嗓子不是唱戲的料,當初要不是她媽媽跪著求我收徒…她的蹺功是不錯,不過…說句不好聽的,但凡在舞蹈上有點天賦的孩子,和她一樣從小就堅持練,想要達到她現在的蹺功水平輕而易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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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風紅纓將電腦裡的論文文檔全拉到了回收站。
蘇流星率先反應過來,欣慰地拍拍風紅纓的肩膀。
“這就對了嘛,咱不能跟錦繡前程過不去對不對?”
崔玉附和:“流星說得對,你目前的重心應該放在‘音配像’的選拔上,對了,最後一個名額確定是你了嗎?”
“那還用問?”
蘇流星笑得賊開心,與有榮焉地說:“國家劇團早前放出了消息,隻要紅纓放棄繼續寫廢除坤旦蹺功的論文,這名額自然而然就是她的,她在初、總兩場選拔賽上都表現的相當不錯,不選她選誰?難道讓那個遊蘭去?”
崔玉:“什麼遊蘭?”
風紅纓淡淡道:“聞人老師的一個徒弟。”
蘇流星來了勁:“她還是個大白蓮!說我們紅纓羨慕她,嫉妒她,呸,不就會蹺功嘛,搞得誰不會似的。”
崔玉笑著懟她:“你會?”
蘇流星理直氣壯:“我不會,但初夏會呀,反正不止那什麼遊蓮會就行。”
崔玉:“人家叫遊蘭,不叫遊蓮。”
推門而入的唐初夏:“你們在說國家劇團的遊蘭嗎?”
蘇流星&崔玉:“你也認識她?”
“當然。”唐初夏放下包,瞥了眼坐在電腦前發呆的風紅纓。
“遊蘭在大劇院踩蹺的視頻在網上轉瘋了,我不想認識她都難。”
蘇流星泄氣:“難道你的蹺功都比不過那個白蓮花?”
唐初夏倚靠在櫃子邊:“這個我得承認,我要低她一點,不過嘛——”
“不過什麼?”許久沒說話的風紅纓看了過來。
唐初夏:“最新消息,遊蘭右腳摔傷了筋,醫生讓她修養兩個月,兩個月能不能重回戲台要視情況而定。”
說著,唐初夏聳了聳肩:“但她好像受了刺激,本來聞人院長是打算介紹她去地方劇團工作,她不願意,天天在醫院鬨,醫生說她這兒——”
點了點腦袋,唐初夏沒往下說了。
話鋒一轉,唐初夏問風紅纓。
“紅纓,你真的打算放棄那個論文了嗎?”
風紅纓沒點頭,也沒搖頭。
唐初夏:“‘音配像’工程項目沒下來前,其實我和你一樣,堅定認為蹺功不該有,但那天在大劇院看了遊蘭踩蹺那場戲後,我腦子裡理不清的毛線好像突然理順了,也許蹺功並不一定非要廢除。”
風紅纓劫走唐初夏要說的話。
“我也是在她身上獲得的靈感。”
點開電腦回收站,下拉全選。
彈出一個提示:[確定要永久刪除這87項嗎?]
風紅纓點了‘是’。
唐初夏攔住:“這些都是你的心血——”
風紅纓笑了笑,依舊選擇了‘是’。
“起初我的想法是一定要廢除蹺功,後來得了錢老師的點播,我改了論文中心,訴求的是廢除坤旦蹺功。”
唐初夏:“現在呢?你刪掉了所有的論文,是覺得蹺功是京劇的精華?”
風紅纓搖頭:“我不這麼認為,但我現在腦子裡很亂,卡在胡同裡不知道怎麼去想這個問題。”
“蹺功它是裹小腳的衍生,從前是男人強加在女人身上的性幻想,但現在呢?”
風紅纓自問自答:“咱們國家存在很多像遊蘭這樣的京劇人,她們或許在某些方麵有欠缺,比方唱腔,或者身段,但她們能通過自己的努力在蹺功上發光,我不能自私的堵上這群人的唱戲夢。”
唐初夏眨眨眼,她的想法和風紅纓如出一轍。
她覺得練蹺功苦,可有些人並不覺得。
覺得苦,你可以不練,沒必要一刀切。
兩人相視一笑。
不過風紅纓另有一番想法。
那就是優勝劣汰的大背景下,你不練就要麵臨淘汰。
聞人老有一句話說到了她心坎上:“小風啊,你有沒有想過廢除了蹺功後的狀況?沒了蹺功,大家會很快發明出另外一種功,到時候難道你也要像現在這樣喊著廢除?不現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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係統:【宿主,視頻已緩存完畢,是否立即進去查看?】
沒了論文可寫的風紅纓決定猛刷視頻換個心情。
三天後,她就要到國家大劇院報道,開始進行‘音配像’工程培訓。
封閉式訓練比在學校練功要累,在這之前,她得多刷點視頻,省的係統一天到晚在她耳邊叨叨做任務。
“進。”
進到時間膠囊,風紅纓點亮緩存好的視頻。
“希庭先生傳?!”
風紅纓不敢置信,揉了揉眼:“我草,真的是我偶像!”
和金福先生並稱“梨園湯武”的王瑤卿王宗師,小字希庭。
“小開,這是怎麼回事,不是說沒他的視頻嗎?”
係統:【一直都有的,隻不過他不在《同光十三絕》那個視頻中而已。】
風紅纓沒空和係統計較這些彎彎繞繞。
“快快快,趕緊進視頻!”
她能見到她偶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