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一出口, 鐘意當即後悔不迭, 恨不能立刻反手給自己一巴掌。
正巧一口茶飲進嘴裡還沒咽下去的宣宗皇帝被鐘意這麼石破天驚的一句“多加辣、不放糖”擠兌得滿臉通紅,嗆咳了半天好不容易把氣順過來了, 當即惱羞成怒地對著鐘意橫眉立目道:“朕與你說正事兒呢, 你攀扯這些是什麼意思?是在影射朕公私不分麼?”
“不不不,自然不是,臣女絕無此意!”鐘意嚇得花容失色,連連擺手, 心中則暗暗腹誹道:自己與宣宗皇帝果然是活在不同的時空裡吧!
——不然如何解釋鐘意不論說什麼對方都能把她的意思曲解到天邊去,再按照對方的皇帝邏輯延伸擴展一番,最終憤憤不平地給自己定個罪名出來。而根本就跟不上宣宗皇帝思路、尚且站在原地的鐘意突然被迎麵這麼一個大帽子蓋下來時, 簡直是措手不及、有口難言,冤得堪比再世竇娥。
“況且,臣女說的又如何就不是‘正事’了?”或許壓力真的可以激發人的潛力, 緊張之下,鐘意靈光一閃,脫口而出道,“今日之事,陛下真的不疑心臣女麼?”
——竟然那麼坦蕩自然地支使了鐘意去下廚, 且還把鐘意做出來的東西都一一吃了個乾淨……倘若今日鐘意真是賊子同黨、有心在此攪局, 宣宗皇帝就真的不怕她在飯菜裡動手腳麼?
裴度一愣, 既而呷了口茶, 輕笑著反問道:“你不會以為這裡現在, 真的隻有朕與你兩個人吧?”
鐘意一怔, 等反應過來宣宗皇帝這一句暗示了什麼意思後,後背當即爬了一層毛毛汗,胳膊上的雞皮疙瘩霎時全立了起來。
“倘若你方才在下麵時流露出半點的不軌之意,”裴度淡淡道,“你如今便不會好好地坐在這裡了。”
“不過,要說心裡話的話,朕還真從一開始就沒有懷疑過你,不然方才又何必花費力氣出手救你……你沒有那個作賊子同黨的腦子。”
鐘意煞白著臉呆呆地點了點頭,木木道:“臣女謝過陛下信任,陛下方才出手相救,臣女實在是感激涕零……”
——鐘意就是再天真也知道:對於一國之君而言,她這樣一個小人物的生死,於對方來說,不過就是一念之間的事兒。
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局勢緊繃,千鈞一發之際,但凡宣宗皇帝心裡對她這個計劃之外的“攪局人”有半分懷疑,她都不可能再活著坐在這裡了。
畢竟,一邊是一個耗時三個多月才布置好的局,一邊是一個來曆不明、善惡不知的陌生小人物,就算鐘意今天真的是無辜受累被牽連而死,對宣宗皇帝這樣的人來說,好像也沒有多少值得可惜的,不就是冤死了個人嘛……
畢竟那本來就是一朵毫無價值、隻能以美色來攀附他人生長的菟絲花。
折了也就折了,誰還敢說皇帝一句不是不成?
就算讓人知道了,最多也就感慨一句“紅顏薄命”、“運道不好”。
但誰讓她不長眼,偏偏在今天撞到正陽大街的賊人手上來了呢。
鐘意都能料想得到:就是再退一萬步,倘若她今日真的被賊子亂刀砍死了,宣宗皇帝想把她的死神不知鬼不覺地處理個一乾二淨,也不過就是動動嘴吩咐兩句的功夫。
如此對比之下,宣宗皇帝當時能毫無芥蒂地射出那一箭來把她救下,可不就更顯得“難能可貴”了起來。
鐘意後知後覺地體味出三分從鬼門關繞了一圈回來的畏懼感。
“感激涕零麼?”裴度挑了挑眉,反射性地盯緊了鐘意的臉,隨口調侃道,“可這‘感激’不顯眼,朕看不出來也就罷了,‘涕零’的話,朕尋思著你也沒有啊……”
鐘意眨了眨眼睫,一行清淚順著臉頰蜿蜒著流了下來。
這下換裴度瞠目結舌、震驚失語了,過了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聲音,難以置信道:“不是,朕就與你開個玩笑罷了,你還真說來就來啊……你這什麼本事啊,說哭就哭得出來,眼睛裡是裝了個什麼機關麼?”
鐘意的唇緊緊抿成了一條線,後怕裡又摻著一些說不出的莫名委屈地抬起眼,巴巴地望向案幾對麵的宣宗皇帝。
那雙眸子,如一汪秋水,似點點寒星,又好像白水銀裡涵養了兩丸圓潤的黑水銀*,又黑又亮,在水光的潤澤下,又恍惚間仿佛更多了一層直擊人心的力量,盈盈地望過來時,讓裴度心頭一窒,幾乎無法招架。
裴度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這玩笑開得沒輕沒重,是真把人給嚇著了。
“好了,現在這不是沒事了,”裴度輕咳一聲,與鐘意錯開視線,艱澀道,“朕說著逗你玩呢,也不是真想要看你哭……剛剛不是還好好的嘛,事情都過去了,怎麼,現在才突然知道怕了啊?你這腦子反應的也太遲鈍了吧。”
說著說著,裴度又忍不住煩躁了起來,雖然不願意承認,但一定程度上,鐘意的眼淚對於他來說真的很有殺傷力,裴度看著看著心裡就不舒服了起來,皺著眉頭很不高興道:“差不多行了啊,隻要你平日不做虧心事,半夜也不用怕鬼來敲門。”
“你既行得正坐得直、知道自己清清白白與那些賊子無關,那就行了。朕絕不會眼睜睜地看著人在皇城根下殺害了無辜子民去的……你也太看不起洛陽城的治安了,朕養著的應天府與五城兵馬司難道是吃乾飯的麼?好了,有事說事,彆哭哭啼啼的,朕最煩女人動不動就來這一套了,現在,忍著,忍不住也給朕憋回去!”
鐘意緊緊地抿著唇,垂下頭,半天也不吭聲,默默地調整自己的情緒。
“擦擦眼淚,”裴度遞了塊帕子過來,不耐煩地吩咐道,“然後把這桌子上的東西都給收拾了,等長瀝他們回來,讓他找個人送你回府。”
鐘意低著頭把桌子上的杯碗盤碟一一收了起來,打算拿到樓下小廚房去清洗,結果一開門,赫然見著有一身影藏在陰影處立著,鐘意被駭了一大跳,待定睛細看,正是方才在樓下小廚房裡燒灶台的老啞仆,老啞仆伸出手,把鐘意手裡的杯碗盤碟一一收過,然後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鐘意,再指了指門,轉身下去了。
鐘意半蒙半猜拚湊出對方的意思大概是:這些東西放著我來,你去裡麵陪著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