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鐘意卻一點也不想再回去麵對宣宗皇帝了,這位陛下心思莫測,想法遠異於一般人,鐘意表示這位主兒自己實在是拿命伺候也伺候不起。——若不是力氣爭不過老啞仆,又怕真鬨出什麼動靜來把裡麵的宣宗皇帝驚動出來,鐘意真想搶著下去洗碗了。
手上的活兒被人搶了,鐘意無所事事,又不想進去與宣宗皇帝大眼對小眼、驢頭不對馬嘴地尷尬對話,於是乾脆就站在門外的陰影處發起呆來了。
大概神遊天外了有近半刻鐘,對著的門突然被人從裡麵拉開了,宣宗皇帝黑著張臉站在門裡,與鐘意四目相對,臉色頓時更陰了一層,一開口便是語氣不善的嘲諷:“怎麼,這是活乾完了,擱這兒麵壁思過呢?”
“陛下不是說不想看女人哭哭啼啼麼,”鐘意抬起臉,麵無表情地展示著自己臉上還沒乾淨的淚痕,神色平靜地回道,“臣女也是為陛下身心計,怕陛下看了臣女更心煩,故而就乾脆站在這裡,等眼淚乾了再敢進去。”
“嗬,朕算是發現了,朕說你一句,你能頂朕十句,”裴度倒吸一口涼氣,不能理解道,“朕就納悶了,你在家中也是這般與父母長輩說話的麼?”
鐘意的臉色猝然一變。
就是宣宗皇帝不說,鐘意自己也發現了,兩人算下來至今不過見過四回,自己與對方說話時的態度卻已經不知不覺地經曆四個過程。
——從身份未知時對陌生人出手相助的單純感激,到小北山上麵對帝王威儀的畏懼。如果說前兩次還算正常的話,第三回在林府,雖則礙於眾人在場,鐘意從頭到尾唯唯諾諾不敢為自己辯駁,但心裡早把宣宗皇帝雞蛋裡挑骨頭的找茬行為從頭到尾腹誹了一遍。
或許是當時口上應得“好好好,陛下說的都對”,心裡卻不怎以為然的緣故,連帶著把這種情緒一直帶到了今天的會麵,而這回,又與當時在林府有一群人看著的情況不同,宣宗皇帝對她從頭到腳各種挑剔的態度實在是太理所當然了,鬨得鐘意不知不覺間,也相當理所當然地就揪著對方話裡的漏洞回擊了。
鐘意一時也不知道,自己這麼“不知尊卑”的態度,到底是自己輕忽大意占的多些,還是對方那種不好用言語直接形容——就是一副明擺著看你不順眼、各種找你麻煩,但同時又不會真的發作計較的態度所影響得更多些。
宣宗皇帝問的這個問題,恰恰是鐘意在心裡才更想問問對方的。
——陛下您往常在宮裡,就是這樣看誰誰不順眼、看什麼什麼都要挑出刺來的態度吧?就算您是皇帝陛下,沒人敢反駁您,可是您這麼著……活得不累麼?
不過這話鐘意也就是在自己心裡想想罷了,她還沒活得不耐煩、還想好好經營自己以後的清淨日子呢。
不過宣宗皇帝這一問也給鐘意狠狠地敲響了一計警鐘,鐘意驟然端正了態度,神色恭謹地認錯道:“臣女進退失矩,禦前失儀,懇請陛下責罰。”
裴度張了張嘴,正欲說點什麼,想了想,又閉上了。
——真正該“差不多行了”的,該得是今天的自己才對。裴度默默地在心裡警告自己道:今天自己的很多言行舉止,已經很“不成體統”、“不合時宜”了,她馬上都要嫁到燕平王府去了,自己這是在作什麼呢?
說是開玩笑,捫心自問,他真是跟誰都亂開玩笑的那種人麼?既然決定了放棄那個打算,現在就不應該做一些惹人誤會的行徑,萬一真讓人多思多想了,對他對鐘意,都不是什麼好事。
裴度方才與鐘意提起時,不過一筆帶過,輕描淡寫地告訴對方自己從一開始就沒有懷疑過她,但其實歸根究底究竟是為什麼,鐘意或許永遠也不會知道,但裴度自己清楚:如果鐘意真的是被人故意調/教出來想要對他不利的,三月三那天,去求的根本就不會是裴臨知,而是他。
鐘意是目前為止裴度唯一可以直接接觸的人,隻要身份上沒有太大的問題,把她送入宮,是再簡單不過的事情了,隻要鐘意背後那個主使者,假設有的主使者,腦子沒有問題,就一定不會作出唆使鐘意去勾搭燕平王世子這樣事倍功半、出力不討好的事情來。
事實上,如果按照裴度的計劃,把鐘意塞在選秀的名冊裡神不知、鬼不覺地選入宮來,他是必得要把鐘意祖上三代查個明明白白的。但當時想著離選秀還早、手上還有其他正在忙的事情,沒來得及吩咐下去,等到再後來鐘意被燕平王府定下,裴度就更沒有派人去查她的打算了。
——既然決定了要“斷舍離”,那就一開始便斷的清清楚楚,知道的越多、了解的越深,裴度對她的好奇與關注隻會越高。
那本就是個對於裴度來說相當特殊的存在了,而裴度還沒有把對方變得更特殊、更放不下的打算。
還是該一開始就不接觸的好。
沒有相識,沒有深交,就不會有不該有羈絆,乃至之後可能會有的不合時宜的想法。
裴度突然後悔了。
既是後悔在林府那天先當眾尋了鐘意的錯處再把那枚意義不同的琉璃金扳指親送到了她手上,更是後悔今天沒有讓傅長瀝直接代他審問突然出現於此的鐘意,而是叫傅長瀝繼續追蹤、把鐘意帶到自己麵前了。
“你知道就好,”靜默許久,裴度才神色冷淡地回道,“上下尊卑,禮樂規矩,才是世家立足之基石,你既被叔母看中,選給臨知,日後迎來送往,接觸的全是重規矩、熟禮儀的人家,日後再這般沒輕沒重、沒上沒下,就算有臨知護著你,也有的是你吃苦頭的時候。”
鐘意愣了愣神,想了一想,發現自己還真不知道回什麼,好像說來說去還是那句:“臣女謝過陛下教誨。”
模糊中,不知是不是鐘意的錯覺,對麵的宣宗皇帝似乎也被這一句逗得輕笑了一下,然後輕聲呢喃了一句:“這也是朕給你的最後一道教誨了……真能記住就好。”
鐘意抬頭,正要開口說些什麼,卻見對麵的宣宗皇帝猝然側過臉,鐘意順著對方的視線看過去,便見得三層的樓梯上,一道扶劍的身影正緩緩向上走。
隔著好長一段距離,傅長瀝拱手向宣宗皇帝行禮,沉聲道:“啟稟陛下,一十七人已全部抓捕歸位,臣幸不辱使命。”
“好,”裴度點了點頭,直接道,“趙顯呢,還在西山那邊麼?帶朕去見他,朕要先聽聽他怎麼說。”
回來兩年,鐘意猛地聽到這麼一個熟悉的名字,猝然變了臉色。
“對了,”恰好宣宗皇帝回頭,轉向鐘意,正要吩咐傅長瀝派人送她回府,先被鐘意難看的神色驚著了,“怎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