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那天在林子裡, 鐘意有一段話說得裴度印象極深, 記憶猶新。
——她對林家那位姑娘道:“我出身有多差,我心裡從來就清楚得很, 不過投胎這種事情, 也不是自己能選擇的,我不覺得這有什麼好誇耀的,也從不為此自輕自賤……隻是可憐林姑娘你,現在除了一個所謂的‘嫡女’出身, 還有還有什麼東西能與我比呢?”
裴度聽著聽著便忍不住一一對照起自己來,投胎在帝王家,並不是他自己可以選擇的, 甚至說句冒天下之大不韙的話,托生為靜淑皇後與哲宗皇帝之子,如果可以選擇的話, 裴度真的是寧願不要。
他擁有天底下最尊貴的出身,但非常奇妙的是,在這一點上,他的所思所想,偏偏與鐘意這麼一個自己都不吝於直稱自己為“不入流之輩”的人達成了高度的一致。
——他也就有個出身可誇耀了, 他擁有這天底下最尊貴的出身, 但除此之外, 他好像也再沒有彆的什麼可拿得出手的了。
裴度想, 他能成為皇帝, 或許裡麵能有一兩分是著靠自己貨真價實的努力, 剩餘八分,不過都僅僅是因為他是皇帝的兒子,或者說,是皇帝的嫡長子,僅此而已。
這也並沒有什麼可誇耀的。
換了一個人也照樣能如此。
就像鐵匠的兒子會打鐵,漁夫的兒子去捉魚,皇帝的兒子去繼續當皇帝,不過都是蒙受祖輩的蔭蔽罷了,更何況,退一步說,鐵匠的大兒子還未必非得要成個鐵匠,若是能書讀得好,大可科舉入仕做官去,但皇帝的嫡長子若是做不了下一任皇帝,等待他的,隻會是一個必死之局。
且鐵匠打不好鐵,還可以轉行去打漁,但倘若他連一個合格的皇帝都做不了,那才真是糟糕透頂、遠差於人。或者用鐘意的話來說——“但凡有半點心氣,早該投了井去”。
裴度回憶起鐘意當時的言語作態,想著想著,忍不住不自覺地微微勾起了唇,眼底多了分淡淡笑意,也就是在那天裡,裴度才第一次發現,原來這世上還有這般與自己思想契合之人。
雖然她的某些言辭實在粗鄙了些,讓裴度在暗處聽得大皺眉頭。
有那麼一瞬間,當時的裴度是曾想過惡趣味地走出來嚇她們幾個一跳的,不過最終還是忍不住了沒有出聲,究其原因,裴度現在想了想,或許是因為當時鐘意眼底的神色太難堪,雖然她是笑得一臉和氣地說一些極儘尖酸刻薄之言,但裴度偏偏有一種微妙的直覺——總覺得當時在場的人如果再多些,鐘意能直接羞愧得當眾哭出來一般。
就像方才坐在屋子裡時,說著說著,對方就不知怎麼的便落下了淚來,十分之經不得逗弄。
有點麻煩。
但也尚且還在裴度的可接受範圍之內。
不過也僅僅如此了。就像那些曾經吹拂過心頭勾起的不經意的漣漪,風過了,也就一一收斂,重歸平靜了。
——左右原先自己都沒醒悟時不談,如今留意到了那點不該有的悸動,裴度是絕不會再允許自己因那點微末不自知的“意難平”而故意跑去找人家茬、挑人家刺了。
也幸好裴度醒悟得早,陷得淺,還抽得出身來,也幸好他足夠自律,畢竟以他的身份,足夠再不自我約束,那還真沒有什麼能攔得住他的了。
但裴度不想如此,過度得放縱自己的**、任性地非要把所有看上的東西都追逐到手,最後的結果,隻會是活成他母後那樣的人。
裴度決不允許自己淪落至此。
畢竟,紅豆糕是無辜的,興許也確實是十分好吃,隻不過是不合裴度口味罷了。或者說,裴度他還沒有等到能給自己做紅豆糕的人。
傅長瀝送走鐘意回來時,宣宗皇帝背對著他正站在三樓的窗台前仰望著天際靜靜出神,傅長瀝猶豫了一下,走到宣宗皇帝身側,躬身稟告道:“已經派了飛六與藏七跟著鐘姑娘的馬車一起回去了……陛下這是,想到了什麼心情不好的事兒麼?”
“倒也算不上心情不好,”裴度靜靜凝望著天邊灰色雲團裡的幾點白色雲彩,淡淡道,“隻是朕有時候想想,突然就很好奇,郇渏初臨死前,倘若知道自己的遺言會流毒二十餘年、遺患無窮,他還會當眾說出那句‘混裴傅郇三氏血脈,可開陵山之謎’麼?”
傅長瀝不知宣宗皇帝怎麼突然想起了這件事,悚然一驚,後背爬起一層白毛汗,驚懼萬分,半天不敢出聲。
——所謂陵山之謎,指的是相傳武初三傑曾在陵山上一起發現過一處神秘的寶藏,由武宗皇帝托付給時任宰相的郇瑾郇渏初看守把持,後來武宗皇帝駕崩,哲宗皇帝即位,臨朝執政期間與相府多有不合,屢有齟齬,最終皇權與相權的矛盾全麵爆發,後以郇渏初夜奔柯爾騰,慘死半道,大莊為此在青州北部陳兵戒備三年以防動亂而告終。
而宣宗皇帝方才提到的那句“混裴傅郇三氏血脈,可開陵山之謎”,則是在當年很早之前便已經流傳開來的一句捕風捉影之言,出處早已不可考,不過信的人都深覺是郇相府放出來的。——畢竟,陵山之謎可不就正掌握在郇渏初手裡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