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不破不立(2 / 2)

菟絲花上位記 者家 6979 字 8個月前

“可惜你姑母不是貞柔皇後,雖然是一樣的深受帝寵、也一樣擁有一個足夠出色的娘家侄子,她卻沒有人家當皇後的命,更沒有生出武宗皇帝那樣兒子的本事……我還曾因此替你耿耿於懷地惋惜過許久,但如今來看,我卻反而覺得,這對於你來說,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了。”

“等到日後東宮裡那位登基為帝,我必定是要退下來的,”林泉那時候已經多多少少地窺測到了未來的軌跡,說這話時神色間並沒有什麼頹唐灰敗之意,隻是一股看破世事的平靜與麻木,“但你卻未必需要如此。”

“當今的這位太子殿下,是個很有意思的人,有時候你看著他好像很忌諱的事情,他似乎又一點都不忌諱,看著他好像分明不在乎的,他又反而……出人意料。”林泉話到這裡,微微頓了一下,然後用不算高明的手段草草轉移話題道,“總之,你日後若是能在他手下混出頭來,我便再不憂心你那瞻前顧後的性子了。”

“要向著郇相的高度努力啊,”最後的最後,林泉拍了拍駱琲的肩膀,感慨萬千道,“讀書人這輩子,能做到郇渏初這地步……不,是但凡能做到他所做到的其中一件,就真是青史留名,死而無憾了啊。”

外祖父在外麵從不說,但內心一向以郇渏初為人生榜樣,或者說,大莊的讀書人裡,十個裡至少有七/八個是郇相的擁簇,這實在不是什麼值得單獨拿出來說的新鮮事,故而林泉最後的那句感慨,駱琲聽了聽,但卻也隻是聽聽便罷,並沒有怎麼往心裡去。

但當鐘意問他,你的初心是什麼的時候,駱琲不知怎麼的,突然就想到了林泉當時說那句話的模樣:雙眼微微眯起,腰背有著他那樣上了年紀的人大多數都有著的不甚明顯的佝僂,但最後發出那句“青史留名,死而無憾”的感慨時,雙眼裡精光閃爍,明亮異常。

但駱琲知道,外祖父眼裡的那點點星光,不隻是為了“青史留名”這四個字,或說求名,林泉也不是沒有,真正讓他提起來便激動得整個人眼睛都亮了起來的,反而恰恰是前麵那半句。

——讀書人這輩子,能做到郇渏初這地步,不,是但凡能做到他所做到的其中一件……

據《莊史·武宗本紀》記載,郇相這輩子,除了早年跟著武宗皇帝征戰四方外,大莊一統草原天下四方皆安後,他總共做了四件但凡寫莊史絕對略不過的大事。

原初新政:裁撤世家豪門獨占、壟斷之商行三百餘,建大莊“一通行”,將上至富甲一方的豪紳、下至走街串巷的擔夫小販,皆儘收納入其中,肅清行規,一以共通之。

青苗改革:引進西土番種,精挑雜配,產量翻倍,推而普及,將大莊百姓徹底從災年食不果腹的遭遇裡解脫出來。

景樂變法:往西北重開唐時絲綢之路,沿途五千裡皆設關卡補給,由兵部與戶部共同出力,在原先西北十二盟的地盤上開集設市,一邊傳播孔孟之道給化外之民,一邊充實大莊的馬匹後備。

還有最後一個毀譽參半、至今功過不好一以置評的“福船新法”。

駱琲突然醒悟了,外祖父這輩子官至首輔,位極人臣,但提起郇相,自認隻有“遠遠不及之”一句,他差的是名利權勢麼?他真正渴求的,曾經不經意間在對駱琲的期許裡流露出來的,恰恰是每個讀書人最早啟蒙時學的那一句。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駱琲終於翻到了自己六歲時習字臨過的這張帖子,看著上麵那稚嫩的筆觸、幼圓的字跡,以及即使這般都遮不住的,字裡行間又處處流露出堅定堅韌。

駱琲想,其實外祖父真的是很厲害,他在三年前就看出來的東西,自己竟然恍恍惚惚了這麼久才被人的當頭一問赫然叫醒。

他確實是一路走得太順了,順到哲宗皇帝一駕崩,先前遮風擋雨的大樹一被挪開,他就驚慌失措,惶惶然而不知所以然,渾渾噩噩以度日,自怨自艾,自輕自賤,卻險些連自己最初讀書時候一筆一劃寫下的誌向都遺失在回憶裡了。

四月二十一,保和殿,應殿試。

當駱琲拿到那道策論題目,一筆一筆地寫下自己早在三年前便粗略想過、卻在三年後因各種這樣那樣的緣故不敢輕易提出的字字句句時,心裡是一麵坦然無懼的平靜。

駱琲想,五妹妹說得對,他這兩年活得渾渾噩噩如驚弓之鳥,怕多來多錯,便一步路都不敢多走、一句話不敢多說,恍恍惚惚,似乎確實把自己身上最後一點讀書人的風骨都磨儘了。

他變成了一個自己完全不認識的人:可以為了權勢舔著臉厚顏追逐在一個對自己無意的女孩子身後、不厭其煩地大獻殷勤;會在落筆時字斟句酌,生怕哪一句寫得乖張左性了些,讓上位者心生不喜……他變成了一個他原先一直看不起的人。

確實是有些可憐了。

不過這一回,他不想再那樣了。

駱琲興致所致,直抒胸臆,很快便洋洋灑灑地答完了卷子,最後神色平靜地落筆回顧時,駱琲在心裡地默默地想:好在如今家中姊妹都有了歸處,若是這份答卷真戳到了哪個人的肺管子,降罪蒙災,遭受牢獄之恩,至少他現在還算是一人做事一人當,不至於真再牽連了哪個去。

唯唯諾諾,瞻前顧後,他自認為整個承恩侯府隱忍了兩年餘,卻從來沒想過,人家到底要不要他這樣所謂的“隱忍”。

駱琲心情平靜想,這答卷若能得人青睞,自己也總算是派上了點用場,若是揣摩錯了聖意站反了位兒……至少自己往後,也徹底不用再去拖累她們幾個了。

總比現在不上不下、仰仗著旁人的臉色過活,且還要拉著自己身後的所有人一起,都得忍受著旁人無來由的發作、詰難……的好。

駱琲想著想著,便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起來,走出保和殿時,望著殿外晴空萬裡、一望無際的藍天白雲,駱琲的心緒也被籠罩得分外寧靜平和,他在心裡默默地評價自己道:這一回,倒也算是“不破不立”了。

翌日,慎思殿內。

宣宗皇帝麵色凝重地端坐在禦案後,對著兩個突然被傳喚過來、正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臣屬歎了口氣,神情複雜道:“今日叫二位來,是想讓你們先一起看看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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