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得宣宗皇帝如此說, 鐘意反倒覺得不好意思了起來, 攥緊了手心的帕子,草草擦拭了兩下淚, 小心翼翼地朝著宣宗皇帝的方向望了一眼, 複又抿著唇找補道:“方才臣女一時激憤,言語忘形,有冒犯處,還望陛下大人有大量, 不與臣女計較……”
——鐘意也是發熱的腦子一冷靜下來才陡然驚覺:她方才究竟都做了什麼?對著宣宗皇帝怒火連連,還敢出言打斷對方說到一半的話,又是哭又搶帕子的, 這是作什麼呢……
鐘意慣常並不是一個這麼衝動的人,她連忍林氏都能忍了那麼久,怎麼偏偏就在今天對著自己尚且算是“好言好語”的宣宗皇帝麵前卻片刻都忍不下去了呢?因對方的質問和詰責而生出的怒意就如同一捆被澆上了熱油的乾柴般, 火勢一經燃起,便徹底一發不可收拾了。
鐘意隱隱意識到,自己的這種情緒是有些不大對的,畢竟,麵前立著的不是什麼可以任由自己宣泄情緒的貼心人, 而是當今的陛下, 一位地位尊崇的皇帝。
——二人之間, 身份有如雲泥之彆, 並不能因為對方接二連三地救過自己, 自己心中便可以生出什麼不該有的妄想妄念來。
鐘意暗暗地告誡自己:不期不失, 絕不可再如上一世般癡心妄想、自取其辱,終至自掘墳墓了。
“朕有什麼好與你計較的?你又沒有說錯什麼,”裴度卻覺得鐘意這話說得很奇怪,一臉莫名道,“當然,朕方才與你說的話也自是有朕的道理在的。”
“想法不同的人在一起,就得要大家暢所欲言、各抒己見、如此才方可明‘辯’是非,這有什麼不對的麼?朕不覺得你方才的話哪裡有什麼可稱得上是‘冒犯’的,相反,真要是論起來,朕倒是得自己方才的幾句想當然之言向你賠句不是……”
“怎麼,”裴度說著說著,突然又忍不住笑了一下,逗鐘意道,“方才與朕嗆聲時尚不害怕,現在說完了反倒是又心虛了?你啊……怎麼每次反應都好像要比旁人慢上半拍一般。”
裴度一邊忍著臉上莫名的笑意,一邊輕輕地拍了鐘意的腦袋一下,心情突然變得大好起來,指了指立在添音台正中的鳳尾箜篌,對著鐘意輕笑道:“不是說自己不比旁人差的麼?那好,就從今日朕教你的這首曲子開始來證明吧。”
“今天就好好地坐在這裡練,練到熟悉得閉上眼睛就能彈出來為止……來。”
鐘意於是便被宣宗皇帝趕鴨子上架地重新落座在箜篌旁,起手便先高了三個音,裴度聽得失笑,轉身在邊上的樂器架上取了一管六孔洞簫下來,試了試音,然後便輕輕敲了敲桌子,示意鐘意和著他的簫聲來。
裴度一連帶著鐘意把一首《孔雀東南飛》吹了三遍,鐘意總算是能不怎麼出錯地完整彈下來了,裴度放下唇邊的六孔洞簫,淡淡地吩咐了一句:“繼續彈,不要停。”
然後轉身便埋頭在書案間寫寫畫畫地忙碌了起來,鐘意把這首曲子一口氣彈了個七八遍,
思緒繁雜的內心才總算是一點一點沉靜了下來,摒除雜念,平穩心境,真正地讓自己沉浸到樂聲裡去。
正埋首在書案間忙忙碌碌的裴度甩了甩筆,側耳靜聽了段樂聲,唇角無聲地揚了起來。
外間傳來有人行走時衣衫摩挲的悉索聲,鐘意手下不停,聞聲望去,卻見一名宮人已躬著身悄然退下,獨留了還晴一個人傻愣愣地呆站在門口,因著視角的限製,連坐在另一頭書案後的宣宗皇帝都沒看到,隻瞅著鐘意看直了眼。
鐘意手下不停,蜿蜒而下,轉了一個音節,側頭朝向還晴所站著的地方,眼波流轉,巧笑倩然,靜靜地望著她道:“你適才到哪裡去了?可叫我一陣好等。”
還晴一愣,心道我之前被人打暈捉去了,難道五姑娘不知道麼?繼而很快又反應過來,自己既然能被那群來曆不明、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黑衣人們放出來,帶到五姑娘這裡,可見五姑娘必然是知道的……但五姑娘倘若已經知道自己被人打暈帶走的事兒,為何還要多此一舉地問這一句呢?
還晴想到什麼,雙腿一軟便直直地朝著鐘意的方向跪了下去,額上滲出一層急出來的熱汗,似乎是感受到了生死關頭所帶來的的威脅,平生從未有過的靈光勁兒突然在此時降臨了還晴那個榆木腦袋。
還晴結結巴巴地回道:“姑,姑娘,奴婢適才貪玩,閒不住偷偷出去轉了一圈,留得姑娘一人在此處……奴婢錯了,奴婢真的知錯了,奴婢日後再也不敢如此地輕忽怠慢了……”
“是麼?”鐘意臉上輕淺的笑容都沒有怎麼變化,一揚手,最後一個婉轉的尾音隨之撒開,曲終,落定,鐘意靜靜地望著跪在地上的還晴,淡淡道,“知錯便好,日後萬不可再如此頑皮了。”
還晴忙不迭地跪在地上千恩萬謝地叩首稱是,鐘意微微搖了搖頭,揚手想再重新從頭來一遍,卻聽得宣宗皇帝輕咳一聲,打斷了她,朝著她微微點頭示意道:“可以了。叔母那邊要開晚宴了,既然你這跑出去的丫鬟也已經找回來了,那你們現在就先過去吧。”
鐘意依言起身,福了福身子朝宣宗皇帝行禮罷,便跟著宣宗皇帝喚來引路的宮人一步步走出了添音台。
走下最後一階的時候,鐘意的心頭突然浮起一抹難以描述的壓抑與低落,這股失落的情緒是如此的明顯而難以抑製,因為她很難不意識到:今日在添音台裡的距離,可能是她至此一生,離宣宗皇帝最近的時候了。
對方的一顰一笑,一嗔一喜,都在鐘意的腦海裡被刻畫得栩栩如生,如此地鮮活而生動,讓鐘意很難去忽略掉自己適才在不經意間漏掉半拍的心跳。
但那是不應該的。
甚至可以說是十分之“不合時宜”的。
鐘意想,自己總不能揪住一根救命稻草就死命地賴上了,總得再顧念顧念人家“稻草”願不願意被她揪著吧。
所以,“稻草”到底是願不願意呢……鐘意不由躊躇了,宣宗皇帝倘若有意,緣何能表現得那般“坦坦蕩蕩”?但他倘若無意,又為何屢屢對著鐘意作出那般讓人曖昧迷惑的舉動……
鐘意胡思亂想了大半天,最後不得不苦笑地總結道:所謂的“曖昧迷惑”,可能隻是她一個人的曖昧迷惑,風不動而樹欲搖,那怎麼可能搖得起來。
更何況,自己是馬上要出閣的女子了,鐘意一時都不禁佩服起自己來:想那麼多亂七八糟作什麼用?自己怎麼能偏偏把最最重要的這一點給忘了呢。
身為燕平王府未過門的側室,她心中竟然敢對宣宗皇帝生出這般的癡念……簡直既是對燕平王世子的不忠,亦是要陷宣宗皇帝於不義。
鐘意自嘲地笑了笑,暗道:因自己這張臉生出的是非還不夠多麼?這樣的念頭,是嫌大家都過得太輕鬆和睦了些、生怕鬨不出事端來不是?還是趕緊把那根尚未發芽的幼苗辣手摧折,然後揉巴揉巴,有多深埋多深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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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頭鐘意剛剛走遠,不過須臾,裴度便又聽到人聲走動,停下筆抬眸望去,燕平王世子裴濼正正走了進來,對著裴度躬身一行禮,然後四下張望了一番,微微笑道:“母妃方才還在外麵說著讓人去尋陛下呢,陛下倒是好,獨獨來了這僻靜處躲清閒。”
“你也說了地方僻靜,”裴度見來人是他,倒也不多客套,徑直回過頭繼續寫寫畫畫,嘴上隻淡淡回道,“朕既是尋清淨,自然到這裡來了……反倒是你,來這裡尋朕是有什麼事兒麼?”
“不敢欺瞞陛下,微臣過來倒也真不是為了尋您,”燕平王世子裴濼低頭摸了摸鼻尖,俊俏的臉上閃過一抹赧然,頗有些不好意思道,“微臣聽人說,鐘氏方才在添音台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