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音調又輕又軟, 帶起一陣細細弱弱的微風, 吹拂在鐘意耳畔,讓鐘意不自覺地屏住了呼吸, 瞪大了她那雙又圓又潤的桃花眼, 眼睜睜地看著宣宗皇帝的側臉愈靠愈近,又緩緩遠離。
然後便是“篤”地一聲響,卻是宣宗皇帝將剛剛撿起的筆又擱下了。
“走吧,”裴度站直了身子, 卻沒有往鐘意的方向落一眼,而是偏過頭對著旁邊的燕平王世子道:“過去看看是怎麼回事。”
於是兩個人便從鐘意的案幾便離開了,一直等到二人走遠, 遙遙地有模糊不清的對話聲傳回來,鐘意才怔怔地眨了眨眼睛,濃密似鴉羽的眼睫微微垂下, 在眼瞼下投射出淡淡的陰影。
耳畔一陣響似一陣的心跳聲緩緩平穩了下來。
——雖然知道那不會是宣宗皇帝的本意,然而事實卻是,隻因為宣宗皇帝這麼曖昧又遊離的一句“不怕”,鐘意腦海中對定西侯世子之死被發現的擔憂畏懼便倏爾被拋到了九霄雲外。
她心中慌慌亂亂的,一時間全然是宣宗皇帝方才湊近時放大的側臉。
鐘意恍然有一種無法正常喘息的窒悶感。
也許是因為宣宗皇帝方才湊得太近了, 也許是因為鐘意當時緊張到連眼睛都不敢眨一下, 近乎貪婪地把方才那點轉瞬即逝的相觸儘皆抓在了眼裡、放在了心上, 片刻都不舍得放過。
待鐘意悵然若失地整理好心緒, 微微抬眼, 回顧四方, 卻正正迎上了林照探究的視線。
鐘意感覺自己的心跳倏爾漏了一拍,她近乎於慌亂地彆開了眼,反應拙劣得異常明顯。
林照的眉心微微蹙了起來,神色間閃過一抹莫名的凝重。
“阿意,你知道我最早的時候,是曾被祖父屬意入宮選秀的吧,”一直等到當晚騷亂平息,宴席散罷,鐘意神思不屬地跟著林氏上了回承恩侯府的馬車,到了自己的院子,洗漱罷躺到床上去,鐘意腦海中揮之不去的,還是林照最後對自己的這段隱晦的勸誡,“選秀的日子就定在來年三月,屆時入宮的貴女閨秀,比之燕平王妃為世子擇婦時的備選……隻多不少。”
鐘意心緒繁雜地在床上輾轉反側許久,最後終是下定了決心起來,大半夜的翻箱倒櫃鬨出好一陣動靜,總算是把當時的那塊汗巾帕找了出來。
呆呆地望著其尾繡的那個“燕”字,鐘意愣愣地出了好久的神。
鐘意忍不住想,自己與宣宗皇帝緣分輕淺,其實是早在兩人的第一回見麵時便昭顯了的。——屆時宣宗皇帝隨手拿出來哄人的帕子,上麵繡的卻是旁人的名姓,而鐘意,甚至在長達半年的時間裡,都為此默默關注著的是另外那個人。
更何況,鐘意苦笑著想,她能嫁給燕平王世子作側妃,那是因為人家燕平王世子當時心氣不順,想退婚且想找個“消遣處”,自己瞎貓碰上死耗子,正正好撞上了,天時地利才遇著的好事情,不可能再在宣宗皇帝那裡再得一回了。
以鐘意的身份,她連進宮去給宣宗皇帝做個宮女侍婢都欠缺了些,更何況是選秀為妃、陪侍君側呢。
鐘意在心裡默默地告誡自己:不能因為宣宗皇帝待人坦蕩,平常與人說話無所顧忌且待一般人毫無架子,自己就真的因此而昏頭昏腦,迷失了自己的身份,忘記了彼此的差距。
自己的癡心妄想,竟然是連林姐姐都看出來了……鐘意心知自己再這樣下去定會捅出大簍子,狠了狠心,找了把剪子出來,想一鼓作氣將這帕子絞了,眼不見為淨,徹底了斷自己最後的妄想。
當將絞未絞、臨要下手前,鐘意又忍不住躊躇了,她想,這帕子有什麼過錯,人家好心好意地拿出來與她擦眼淚,被她好好地保存了大半年,最後卻要因為這等“無妄之災”而落得個七零八碎的下場……錯的又哪裡是這塊帕子,是鐘意這個人罷了。
她自己若是不胡思亂想,便什麼事情都不會有……
鐘意正是猶豫不決著,外間睡著的小團被吵醒了,揉著眼睛迷迷瞪瞪地摸進來,眼巴巴地瞧著鐘意,喃喃道:“姑娘,姑娘。”
鐘意衝她安撫地笑了一笑,溫聲道:“我這裡沒什麼事兒,你回去睡下吧。”
小團卻不走,她雖然癡癡傻傻的,心性如三歲幼童,但也被鐘意養在身邊教導了這麼些年,旁人的真話假言暫且分辨不出,但至少鐘意的心不在焉和言不由衷,她是能察覺得清清楚楚的。
“這個尖尖的,很鋒利,”小團走過來,生氣地奪過了鐘意手裡的剪子,不高興道,“現在外麵黑黑的,姑娘不能拿它,會戳到,會疼的。”
鐘意無奈地歎了口氣,不好與小團執拗,隻能任由對方講剪子奪去、帕子留下,然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鐘意躺到床上睡下,鐘意為了哄她快回去睡,也隻好閉上眼睛佯作睡熟了。
不成想鐘意眼睫這一閉真還一覺睡了過去,迷迷糊糊間甚至連小團是什麼時候吹熄了燈出去的都沒有察覺,翌日晨起,鐘意迎著初夏早早掛起的日光起來,一睜眼,最先便瞧見了那塊被自己死死捏在手心裡攥了一整夜的帕子。
鐘意低低地歎了口氣,也不故意自己與自己較勁了,將那塊繡了“燕”字的汗巾帕妥帖地收好,壓到箱子的最低處,用其他的東西一層層蓋了上去。
——仿佛這麼做了,她就能如看不見這塊帕子一般,忘懷掉自己那放在不該放的對象身上的不合時宜的心動。
五月剩下的日子於鐘意來說便過得很平淡了,燕平王府已正式開始向林府納采,三十餘種有“吉祥如意”好兆頭的禮物如流水般送入了林府。
又因燕平王妃屬意讓正、側妃三人同時入府,連帶著剩下的兩位側妃的流程也開始走了起來。
——餘姚那邊鐘意不甚清楚,楊四娘她不過在燕平王妃的生辰宴上遠遠瞧過一眼,二人交友的圈子不同,也有誌一同地互相避開了交際,承恩侯府這邊,林氏則是從過了燕平王妃的壽辰便開始壓著鐘意在府上繡嫁衣,因側妃的嫁衣不能用正紅色,最後光是選哪種粉鐘意都被林氏折騰了許久才定下,緊接著後麵要籌備的又是麻麻雜雜一堆事兒,人這一忙起來,那些胡思亂想便都紛紛讓位於當下的實際,安靜地被埋在了心下的最底層。
鐘意這邊過得忙碌又寡淡,外麵卻差點鬨得要翻了天,先是定西侯世子在去給燕平王妃賀壽後無故失蹤,連帶著當時一起的一群家仆都生不見人、死不見屍,定西侯為此震怒,急得直闖燕平王府內宅與燕平王妃大吵一架,雙方不歡而散,皆是心留隱恨。
這廂定西侯世子的離奇失蹤還沒有告破,眾人正津津有味地瞅著應天府尹夾在定西侯與燕平王府之間左右為難地鬨笑話,一轉頭,才發現又一陣新風吹到了自家身上,將將要燒起來了。
——宣宗皇帝在大朝會上重提昔年被自己父皇哲宗皇帝叫停的“福船新法”,直言要以此法來光複郇相遺誌,功於社稷,澤被萬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