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意回到燕平王妃所在的正院時, 林照正著急地在院外踱來踱去, 見鐘意回來,總算是鬆了口氣, 上前一把握住鐘意的手, 蹙著眉抱怨道:“你到哪裡去了,我在裡麵四處尋不到你,簡直著急得想讓人去報官了。”
鐘意心道,她這一下午的行程回憶起來那可實在是異常地“豐富多彩”了, 好在她在添音台裡對著宣宗皇帝彈了半下午的箜篌,在寧靜而漫長的樂聲中,那些驚悸怖懼的回憶也足夠被鐘意一點一點小心地收藏、掩埋下去了。
“我中午時出去轉了轉想透口氣, 結果在添音台那兒被人攔住了,”鐘意平攤開自己的雙手,純真無辜地向林照抱怨道, “被陛下的人押著彈了半下午的箜篌,手都被那弦勒得發紅又發腫了。”
林照聽得錯愕萬分,低頭細細瞧了鐘意的手,原本細若柔荑的纖纖十指已經被磨出了深深淺淺的各樣紅意,看得林照都忍不住心疼地伸手輕輕揉搓了一把, 既鬆了口氣又十分無奈道:“你沒有遇著彆的事便好……陛下也太過不近人情了些, 難能讓人一直彈著不歇一會兒呢。”
“這誰又能說得了呢, ”鐘意微微搖了搖頭, 作出一般的無可奈何之態來, “那畢竟是陛下, 陛下不喊聽,下麵的人哪裡敢妄自停下……不說這個了,還有多久要開宴?吃完了最後這一桌,我們便是要各自回府,還沒有來得及問,林姐姐今日又玩得怎麼樣,可還舒心?”
“左右不過是作詩唱和那一套,我乾看著都要看倦了,還都是些不好推辭的人前來相請,”林照苦笑地搖了搖頭,眉眼間有一色不甚明顯的煩悶,鬱鬱道,“說起來,還不如與你一道去給陛下彈曲子好玩。”
“不過話說回來,待會兒晚宴上可能要有些好玩的出來,”林照想到了,眼底閃過一抹促狹,附到鐘意耳邊,壓低了聲音道,“我方才聽人說,王妃娘娘晚上想擺個‘丹青宴’,入席者皆得先作出一副畫來再上桌吃酒。”
“啊?!”鐘意能把字練得好看便已然是花費了碩多的心意,丹青一道,她可實在是學不來,一想到待會兒得要在眾人麵前作畫,鐘意頓時緊張得頭皮發麻,指尖都不自覺發顫了,苦著臉與林照道,“林姐姐可否先透露一下,待會兒得要作的畫得是以什麼為題?也好讓妹妹我多少先準備一下。”
雖然鐘意也十分有自知之明地知道,就算是她從現在就開始準備起,實則也準備不出什麼來,到時候該來的丟人顯眼還是逃不脫去。
“這你可問住我了,我還真的不知,”林照自然也知道鐘意在作畫上毫無天賦,那點蹩腳的功夫拿出來絕對是不夠看的,忍著笑回她道,“我估摸著,今日既陛下在此,待會兒他要過來,少不得王妃娘娘要請他出題……不過也不用怕,到時候你就站我邊上,我畫什麼,你照著畫就是了。”
“林姐姐說得倒是輕巧,”鐘意鬱悶地歎氣道,“那也得我真能照著畫出來啊。”
“所以我才說你不用怕啊,”林照促狹一笑,逗弄鐘意道,“我畫隻蝴蝶,你能照著畫出隻小雞來……這樣旁人才不會覺得你是對著畫作照搬照抄,豈不兩廂方便?”
鐘意作勢惱得要打她,兩人嬉嬉鬨鬨地轉了半圈,繞過回廊,正正撞上了往這邊過來的一對兄妹。
鐘意一見來人,臉色霎時一白,怔愣當場,林照見勢不對,偷偷拉了她一下,她竟然被直接拉得一個踉蹌,順勢跪了下去。
來人中的兄長便忍不住輕笑出聲,用稍顯無奈的口吻與鐘意道:“倒也不必行如此大禮,地上涼,快快起來吧。”
鐘意勉強地勾了勾唇角,壓抑著自己的視線不從身前的燕平王世子身上離開、轉到旁邊那人去,邊上人卻不想放過她,輕嗤一聲,冷笑道:“林大姑娘怎麼與她玩到了一起去?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人,也不至於因為日後一塊都要嫁到我家來,便如此委屈地自己、自降身份。”
鐘意木著臉把視線轉向站在燕平王世子身旁、神情譏誚的佳蕙郡主,手心都掐得通紅一片,才將將忍住心裡的憎恨與厭惡。
“這便是你不知道了,”燕平王世子裴濼卻不想聽自己妹妹這麼無緣無故地亂埋汰人,尤其埋汰的對象還是他頗為滿意的“心上人”,故而隻作沒聽出佳蕙郡主的言外之意,音色輕柔地開口圜轉道,“她們兩個的關係一向要好,卻是早在認識你我之前。”
一邊說著,燕平王世子裴濼一邊向著鐘意伸出了自己一隻手,溫和道:“先起來吧。”
鐘意這才恍然意識到自己仍還在地上跪著,一想到她這麼一“跪”,跪得不僅僅是燕平王世子,還有佳蕙郡主,鐘意心裡便止不住地犯惡心,她沒有從燕平王世子那裡借力,反是強著自己手下微微用力撐了一下地站了起來,僵著臉道:“見過世子殿下、郡主殿下。”
佳蕙郡主輕蔑地自上而下掃視了鐘意一眼,輕哼一聲,撇了撇嘴,礙著燕平王世子裴濼在場,終是沒有多說什麼。
裴濼溫和一笑,對鐘意二人柔聲道:“時辰不早了,外麵涼,快進去吧。”
林照借著袖角的遮掩輕輕拽了鐘意一下,鐘意才強忍著心頭的惡意垂下眼睫,聲如蚊呐地應了一聲。
待得四人進院,正院裡已被裝飾的富麗堂皇,果然如林照方才所言,明亮的燈火下,每一位用膳的桌子前都擺了張小小的案幾,其上鋪開筆墨,陳出宣紙,隻待著有來人揮毫潑墨,肆意揮灑一番。
之後的發展卻確實與林照所猜測的一般無二,燕平王妃這個做壽的主人毫無意外地先請了宣宗皇帝出來,給今日的丹青宴定個“題眼”。
“雖則朕早聽人說,這些年大家吟誦武宗朝間的詩作都已經誦得要爛了,但這一時半會兒的,朕還真想不出來什麼稀奇的,”宣宗皇帝端坐在主位上,偏頭看了燕平王妃一眼,含笑道,“這麼吧,既然今日是叔母過壽,那我們就以‘郇相’為題好了……興之所至,皆可抒發。”
此話一出,便在場中掀起了不小的漣漪,無他,隻因與武初三傑裡的另外兩個人,武宗皇帝抑或者長寧侯相比,郇相是個不大好觸及的話題:他的功績足以讓所有厭惡、嫉妒他的人閉嘴,他與哲宗皇帝之間惡劣的君臣關係,卻又讓與當今儒家正統所推崇的“君為臣綱”大相徑庭,讓不少守舊派的文臣大多自覺蹙眉不談。
因公德而不遭攻訐,又因私德而難受推崇,久而久之,這個人仿佛就如一個禁區般,被大家有誌一同地避諱了過去。
——畢竟,褒獎是錯,貶謫更是錯,其間衡量的那個度,實在是讓人難以把控。
或者說,真正最難讓人把控的,實則是上位者對其的態度。
見在場人心浮動,不少人都偷偷朝著宣宗皇帝的方向瞥,似乎多看一眼便能多看出來一點宣宗皇帝心內的所思所想一般,還不待宣宗皇帝有什麼反應,燕平王妃卻先有些受不住般攏了攏身上的披風,勉強笑著道:“雖說‘興之所至。皆可抒發’,但諸位也不好在我的壽宴上說太多我父親大人不是,不然我這生辰過得可就太彆扭了。”
——世人皆好閒談人情是非,但說到底,沒人喜歡那個被大家所談論的對象繞到自己身邊,除非那是個蓋棺論定了的、再正麵不過的人物。
在場眾人聞得燕平王妃所言,皆是給麵子的附和一笑,然後各自散開專心琢磨著自己的畫作得如何如何才能稱得上是彆出心裁,唯獨鐘意跟在林照身邊,苦著一張臉,徹底不知道該作什麼了。
既是以“郇相”為題眼,那照著鐘意的理解來的話,最簡單不過的便是直接畫郇相了,可鐘意一沒有見過郇渏初本人,二更是連他的事跡都一知半解,破題都破不開,捏緊了畫筆坐在案幾後,一時連方才由佳蕙郡主勾起的陰鬱情緒都暫且擱置了,當下隻想唉聲歎氣,道一句“真的是畫不出來”了。
林照被鐘意的神態逗得直想笑,待給自己的畫定了個差不多的基調後,便湊過來看鐘意畫了多少,這一看便忍不住笑了,指著那畫上的幾個斑斑點點逗鐘意道:“這是什麼?雪花還是青苔啊?”
鐘意忍著憋了股氣不做聲,悶頭繼續往下畫,指望著林照最後能自己看出來,結果林照的“幡然醒悟”沒等到,卻等來了正好轉到這邊來的宣宗皇帝與燕平王世子,燕平王世子裴濼湊過來,更是發出了與林照方才不相上下的疑惑:“這是在畫哈巴狗在雪地上滾過的腳印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