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度眼睫微垂,先仔細打量了鐘意的神色,見她麵色尚穩,沒有大驚大悲,便無意識地鬆了一口氣,默默將自己沾了鮮血的右手背到了身後去。
二人一時怔然相對,默默無語,誰都沒有去開口打破此時的靜謐。
畢竟,裴度在心裡默默地想:這可能是自己有生之年,最後一次可以光明正大地、肆無忌憚地、打著關懷的名號,旁若無人地瞧著自己的“小姑娘”了。
她馬上便就要嫁人了,裴度一邊在心裡暗暗告誡著自己,一邊又忍不住一寸又一寸地從鐘意的臉上看過,那目光滲著難以形容的繾綣溫柔,卻又帶著些微的痛苦艱澀。
看得鐘意忍不住都有些迷惑了。
——恍惚間,鐘意險些都要以為,自己是曾經做過什麼讓宣宗皇帝十分左右為難的事情一般。
好在這一片詭異的沉默很快便被人打破了,兩個黑衣人從天而降,其中一個上前幾步,跑到已失血而亡、正倒在血泊裡的瘋馬身邊,費了好大一番功夫,才險險將宣宗皇帝方才插到馬身上的那把青崖劍拔了下來,雙手捧起,恭恭敬敬地奉到了宣宗皇帝身前。
宣宗皇帝於是便莫名地歎了口氣,招了招手,從另一名黑衣人手裡拿了塊帕子來,接過那把沾滿鮮血的青崖劍,捏著帕子,一寸一寸地將劍上血擦了過去。
劍上血滴蜿蜒曲折,順著宣宗皇帝的手勢潺潺而下,鐘意正不自覺地看得出神,卻聽身邊的宣宗皇帝陡然開了口,語調平平,聽不出絲毫的情緒來,隻例行公事般客客氣氣地問鐘意道:“鐘姑娘,你還好麼?”
鐘意恍惚了一瞬才意識到對方是在問她話,不自覺地舔了舔微微發乾的嘴唇,喃喃道:“多謝,多謝陛下出手相救……陛下救命之恩,臣女沒齒難忘。”
宣宗皇帝聽罷卻皺緊了眉心,似乎還麵色不虞地瞪了鐘意一眼,然後冷聲嗬斥身邊的黑衣人道:“送壺熱茶過來。”
鐘意於是便又十分莫名其妙地被宣宗皇帝用眼神壓著足足喝了半壺茶水。
好似這般,宣宗皇帝才終於感覺痛快了,點了點頭,淡淡道:“下回小心些。”
——這次倒是既沒有“下不為例”,也沒有“反思一下你自己”,更沒有“朕再給你一句教訓”……不知怎的,鐘意心中一時竟還莫名湧出幾分失落不舍來。
不過不等鐘意更深入地品味下自己的百般心緒,兩輛嶄新的馬車慢悠悠地被驅使了過來,宣宗皇帝點了點頭,示意鐘意上其中一輛去,然後再沒看她一眼,轉身上了另一架去。
鐘意抿了抿唇,提著裙擺上了馬車。
稍遠處,西山中腰的一處隱藏在崇山峻嶺間的彆院裡,一名黑衣人蹲在屋頂一邊盯著梢一邊磕著瓜子,還閒閒地與身邊另一人分享,被分過去的那個卻半點不領情,陰著臉毫不客氣地拂了開黑衣人的手去,麵色森森道:“那是什麼人?”
“你說誰啊?”黑衣人不以為忤,隻優哉遊哉地繼續往自己嘴裡扔了一塊瓜子,然後一口吐出兩塊瓜子皮來,含含糊糊道,“哦,你說陛下救的鐘姑娘啊,你猜她是什麼人啊,猜猜唄。”
“她原來是什麼人你不知道,”黑衣人一邊說著,一邊對身邊人擠眉弄眼道,“但看陛下現在這模樣,她以後會是什麼人你還猜不出來麼?”
黑衣人噗嗤噗嗤吐出兩嘴瓜子皮來,拍了拍手站起來,遙遙地向皇城的方向示意了一下。
“飛六,你要是不知情就不要亂說,省得還誤導了旁人去,”下麵蹲著的另一個黑衣人聽到這裡卻是聽不下去了,麵色尷尬地對最先發問的那個人解釋道,“趙小公子彆聽飛六那個嘴上沒把門的亂說,先前我與飛六被傅統領派去護送鐘姑娘回承恩侯府,事後我去特意打聽過了,人家鐘姑娘是被燕平王府正式定下的之一,什麼陛下這模樣那模樣的,飛六你再滿嘴胡說八道,不需得陛下,我先削你一頓你信不信?”
“是被燕平王府定下的啊,”飛六這才是真真震驚失語了,呆呆地又往自己嘴裡塞了一把瓜子,美滋美味地磕完,喃喃道,“世子側妃,那豈不是燕平世子未來的媳婦之一?算下來是陛下的弟妹?可這……這群貴人們之間的關係也太亂了吧,不懂,不懂。”
“裴臨知?”趙顯在旁邊聽到這裡卻是轉怒為喜,刻薄地抿了抿唇,嗤笑了一聲,意味不明地在心裡感慨道:原來是那個短命鬼啊……
趙顯悠悠想完,胸有成竹地轉過身,又回自己屋子裡了。
“你說他這又是怎麼回事?”飛六噗嗤出兩把瓜子皮來,神色奇怪地與藏七道,“他原先可不是個這麼有好奇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