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西郊,山裡暗莊。
趙顯慢悠悠地洗了把手,步履從容地從地牢裡出來,神色平淡的扭頭吩咐身邊人道:“勞煩安大夫了,幫在下看緊著點,彆讓裡麵那個人就這麼輕易便沒氣了。”
安自在揪著自己的那兩撇山羊胡子,眼睛裡閃爍著兩道精光,笑嗬嗬地回道:“趙小公子您就放心吧,有我老安在,就是快死的人都能給您吊著一口氣兒,閻王爺親自來都等您趙小公子點頭了才能帶得走。”
“不錯,”趙顯陰鬱的臉上難得的浮過一絲笑意,對著安自在滿意地點了點頭,許諾道,“待此番事了,安大夫心裡想要的那件東西,在下必即刻雙手奉上,絕不拖延。”
安自在那張飽經風霜的臉上立時笑出了一朵老雛菊,眼角的褶子止不住的往外擠,層層疊疊,如一陣奔湧的浪潮。
趙顯看安自在笑得滿意,於是他自己心裡也浮起了一抹心滿意足來,走過長長的漆黑的地牢走廊,從身後的一片黑暗裡走了出來,一點點地沐浴於陽光之下。
趙顯抬腿正要往書房去,卻被一突然闖進來的人直直地撞了個正著。
“快,大難臨頭了你還不知道,”急匆匆趕來的江充一抬眼看到趙顯這個人,忙伸手拉過他的胳膊,火急火燎道,“快把你抓的那個人趕緊放回去吧!你知不知道你自己都乾了些什麼!”
“不勞江大人多說,在下尋的是誰的仇,在心裡自然清楚,”趙顯一見江充,本還想好好地與他打聲招呼,但一聽他開口說完了前兩句,臉上當即便湧現出了不愉之色,冷哼一聲,將自己的胳膊從江充的手裡抽了出來,嗤笑道,“倒是江大人,您這前腳不是還應的好好的,說的比唱的還好聽,還道是要幫著在下‘一起擔著‘,如今在下也不求著您如何幫忙了,怎麼還急著上門來叫我放了仇人去?”
“我那時候不是不知道,她,她竟有個那樣的女兒麼?”江充急得頭大,看趙顯仍沒有把這當回事的模樣,口不擇言道,“你知不知道你抓了誰?你若是抓了旁人便也罷了,可你如今抓的可是咱們陛下的半個‘丈母娘‘!”
——江充一想到宣宗皇帝這二十餘年來一直不近女色,守身如玉、潔身自好,如今卻一朝莫名從宮外帶了個女人回來,就一陣心梗。
而這位鐘氏女也是手段高超,本事過人,本是被燕平王妃定下、選給宣宗皇帝的堂弟燕平王世子裴濼做側妃的,如今燕平王世子人還在許昌賑災沒有回來,陛下卻一聲不響地悄悄將人家未過門的妻妾納到了宮裡去……這事兒做的,也真是,唉……
不過現在最讓江充深感頭疼的,倒不是這位鐘氏女能在燕平王府與宮中掀起多大的風浪來。——左右江充早看燕平王府中那家人不順眼久矣了,雖然江充自己也覺得,陛下這次做得著實不厚道些,但這與他又有什麼關係?江充本還是樂得瞧熱鬨、看戲不怕台高的那種。
不曾想,這熱鬨瞧著瞧著,便突然燒到自己身上了。
江充當晚替宣宗皇帝草擬封鐘意為貴人的旨意時,尚且還在心裡樂嗬嗬地嘲諷了燕平王府“賠了夫人又折兵”一番,不曾想在三天後的今天,當江充順著捋起政知堂從全國各州府收集而來的密報,發現那鐘氏女竟是晉陽人士,其生母正是被楊家人帶到洛陽城、又被趙顯求著自己悄無聲息地虜來西山、囚禁在暗牢之中的婦人駱氏。
把所有關係順起來的那一下,江充感覺自己的頭皮都要炸開了。
“怎麼會是陛下的?”趙顯聽罷,僵在當場,神色難看到了極點,脫口反問江充道,“不是說是並給了燕平府裴臨知的麼?”
“這事兒誰又能想得到呢?強納臣弟妻妾,陛下這事做的也真是……”江充苦著臉感慨著,心道:宣宗皇帝這也算是循規蹈距二十餘年,不出手則已,一出手便整了個“大事情”出來,話到一半,江充又突然回過了味來,神色悚然地反問趙顯道,“你知道的……?!你既早便知道了,怎麼還敢偷偷的把人弄到這裡來……?!”
“快,快把人放了回去!你沒有讓她瞧到你的臉吧?……聽聞她女兒在宮中甚是得陛下寵愛,我們這些沒什麼家世背景的臣子,還是不要招惹陛下的身邊人、弄來這些桃花官司的好……”
“狗皇帝……”趙顯卻壓根沒有聽江充後麵在嘰嘰呱呱的說些什麼,他的整個腦子都懵了,滿心滿眼刻著的都是“從沒想到、難以置信”八個大字,還不由自主地反問江充道,“那狗皇帝不是不能人道麼?現在怎麼還敢納了妃妾去?這,這怎麼可能……”
——若說先前得知鐘意被定給燕平王世子裴濼後,趙顯尚且還能在心中安慰自己:那燕平王世子是個短命鬼,雲懷山一役後,直接便死在了戰場上,自己隻消再耐心等待些時日,等到那個短命鬼沒了,便可打著“不讓將士們寒心”的名義,曲折地委托人去照顧好他留下的妻妾來便是……畢竟,女子年紀到了,也不可能總是拖著不嫁人,比起真被盲婚啞嫁地隨意分配到一個什麼歪瓜裂棗、人品未知的夫家去,再受下半輩子的磋磨,那上輩子沒活過二十五歲的燕平王世子,倒也沒那麼讓趙顯難以接受了。
但如今聽江充這麼一說,趙顯卻是徹徹底底的蒙住了。
敢情他在前邊辛辛苦苦、殫精竭慮地為大莊、為這狗皇帝賣著命!這狗皇帝卻忙著去……
趙顯一時間簡直要被氣得昏了頭,瘋了心。
“你,你嘴裡胡咧咧著什麼呢!”江充被趙顯口中冷不丁蹦出來的兩個“狗皇帝”嚇得一個倒仰,嘴裡的催促、抱怨都先被驚停了,情不自禁地結結巴巴道,“陛,陛下是寬厚,但也沒你這樣的啊!趙顯,你這話可是大不敬!……陛下往常是看重你,可你也為彆太恃才放曠了些!”
“江大人,難道我有哪裡說得不對嗎?”江充被趙顯的大不敬之言嚇得口氣很差,趙顯的臉色卻能比江充更差,嗬嗬冷笑道,“他若不是不能人道,怎可能都這般年紀了,後院裡卻連一個女人懷孕的消息都從沒有過?”
“‘皇帝可能在做太子時便傷了行房根本,於子息上格外艱難一些,故而才一直以來一不近女色,二不好那檔子事‘,這不是滿洛陽城的世家大族們心知肚明,隻不過礙於皇帝的麵子,暫且不敢挑明說破的事實嗎?”
——更何況,趙顯遠比這些人知道得更多,他心裡清楚不隻是現在,哪怕是等到二十年之後,宣宗皇帝的後宮中也依然無一人有所出,皇帝生不出太子來,最後已成了滿朝重臣都愁得直掉頭發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