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意趕到燕平王府的時候,林照已經與燕平王世子男東女西,坐在床頭任人調笑,不言不動,坐完了富貴,燕平王世子起身出去繼續招待客人,新房內隻留了林照與她身邊的幾個貼身丫鬟,都是鐘意先前在聽粹院時所眼熟的。
見鐘意來了,林照放下手邊拿來打發時間的東遊記,把抓住鐘意的手,小聲的埋怨她道:“我還道你已回宮去,不過來這邊了呢!”
鐘意不好解釋這是因為方才自己在林府與宣宗皇帝避著人偷偷地膩纏了好半天,後還遇到了駱琲,這才耽擱了行程,比林照這個坐花轎都晚上了許多……隻訕訕笑,指著新房裡的諸多擺設,問起林照其的講究來。
林照也是閒著無事,便也與她分解了,說到興起時,還吩咐輕鴻將放在案上那半碗殘羹冷湯端了過來,叫鐘意張嘴,冷不丁直接喂了她小半勺。
“這是什麼啊?”鐘意皺著眉頭嚼了半天,有些犯惡心,叫宮人拿了帕子捂著吐了大半出來,奇怪地問林照道,“這味道也太……”
“這是餃子啊!”林照笑容滿麵地看著鐘意皺苦了張臉。
“這是餃子嗎?”鐘意不由震驚了,“可這……這是生的吧?”
“是啊,”林照看著鐘意笑得肩膀直抖,不住地點頭應道,“就是要生啊!”
“哦……還有這樣啊!”鐘意這才後知後覺的回過味兒來,時既是覺得新奇也是感覺有趣,回味了下口半生不熟的餘味,呆呆的評價道,“好像是韭菜餡兒的!”
“這還是個‘長長久久‘的好兆頭呢!”輕鴻也忍不住在旁小聲地插口道。
“可我吃這餃子長久什麼啊,”鐘意先是喜,繼而又覺得好像有哪裡不對,忍不住懟林照道,“這該是由你吃的吧!怎麼叫我吃了!”
“喏,給你的是剩下的小半碗,前兒我吃過了的,”林照笑得直擺手道,“你要是覺得這兆頭不對,就當是與我‘長長久久‘了吧……再不濟,你把剩下的拿回宮去,偷偷哄著陛下吃口!”
“他才不吃這些呢,”鐘意搖頭道,“他嘴巴貫刁的很,我還是不去自討沒趣了。”
兩人這邊有搭沒搭的閒話著,外麵的聖旨到了,其有專給林照的誥命封賞,林照起身要出去接旨,臨走前,忍不住震驚地問鐘意道:“你替我向陛下求的?”
——封賞便罷了,這誥命著實有些出人意料了。
鐘意也沒有多加遮掩,直白道:“這是我與陛下起送你的新婚禮物……等日後我們若是去了燕平府,你可得好好招待我們。”
“你們若是來燕平府玩,那可是再好不過了……”林照也不是多矯情的性子,簡單提過,便也不多糾纏什麼了。
林照出去領旨,鐘意也順勢出了新房,看時辰也差不多了,隨手召了個小黃門過來,讓他去通稟宣宗皇帝,說自己想回宮了。
等宣宗皇帝的這段時間,鐘意個人溜溜噠噠,轉過長廊,巧而又巧地又碰上了個不算陌生、但也說不上有多熟悉的故人。
——燕平王妃郇氏。
二人目光對上,鐘意略猶豫,燕平王妃便已緩緩地朝著她走了過來。
這下鐘意就是想裝作自己沒有看見、轉身走人也來不及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鐘意的錯覺,這回宮外再見,燕平王妃打量著鐘意的目光更是格外的深邃難懂。
“往昔種種,皆是我這長輩之過……我今日與你在這裡賠句不是。”二人隔著十步遠的距離,彼此沉默了許久,最後還是燕平王妃先步開口了。
張嘴,卻是句叫鐘意都覺得出乎意料的道歉。
——倒也不是說如今鐘意的身份就當不起燕平王妃的句道歉了,隻是燕平王妃平日裡給人的感覺……實在不太像是能因為鐘意時受寵,便巴巴的過來自打臉道歉的人。
“王妃娘娘言重了,昔日種種,也不過是造化磋磨罷了。”鐘意側身避開了燕平王妃的賠禮,既是覺得很沒必要:對方沒必要如此鄭重其事的道歉;也是自己並不打算去接受。
——鐘意連曾經想把自己賣與定西侯世子的承恩侯夫人都能將將忍下,隻要對方日後不多過來她麵前礙眼。這其倒也並不是說鐘意本人有多麼的大度善良,隻是鐘意現在過得很好,還有了孩子,縱是說為了給孩子積福,也不想去、更懶得去再與她們這些人計較了。
對於燕平王妃,就更是了。
往昔的是非對錯、各內情,彼此心都清二楚、心照不宣,顧念於林照的處境,在鐘意這裡,過去那些不好的事兒,都是能下子輕飄飄地翻過去的,但也僅僅隻是如此了。
——給彼此留個說得過去的麵子情就是了,燕平王妃這麼鄭重其事的當麵道歉,反而更像是想與鐘意如何緩和關係般。
那可就大可不必了。
二人過去曾經距離婆媳隻有步之遙時,關係尚且都能處得那般僵硬,雖然其大多是燕平王妃單方麵對鐘意的不滿,但時至今日,就更不要指望什麼親近和睦了。
沒意思,也沒必要。
燕平王妃是何等洞察人心、敏銳細致之人,鐘意這般應對的話外之意,她自然也能讀得個清清楚楚。
燕平王妃略略苦笑了下,也沒有再多說什麼,隻是長長地歎了口氣,低低道:“也是……你說的有理,我今日過來,倒也不為旁的,隻是我那裡先前收了許多你母親的舊物,想你或許是需要的,便整理了帶過來……送與你也算是物歸原主。”
這是鐘意第二回從燕平王妃的送予裡聽到“物歸原主”這個詞了。
但是前後意寓,說句“天差地彆”也不為過。
鐘意也是這時候才緩緩地回過味來:方才自己覺得燕平王妃瞧著她的眼神有異,還真不是鐘意的錯覺……原來燕平王妃,竟然與自己的生母有舊麼?
故去十五年的舊人都還能收著的遺物……這情分,或許還是很有些不般的。
而隻有燕平王妃自己心裡知道,在得知鐘意竟然是傅嫋留下的女兒後,她的心裡究竟翻過了如何的驚濤駭浪。
——昔日燕平王世子裴濼問她:你是不是直到現在還依然毫無悔意,認為自己做的什麼都是對的、而旁人都是錯的?
當時的燕平王妃聽得很是憤怒,既是痛心連自己的親生兒子都對自己不理解,也是真的並不覺得自己都做錯了什麼。
——誠然,燕平王妃承認,自己做不到真正的無私無求,她做的那許多事,打著父親的旗號也好、東宮的名頭也罷,皆是多出自於私心,而她的私心裡有怨、怨有恨……可凡人誰不如此呢?在她的立場上,她又究竟是做錯了什麼呢?
就連宋戴方扯出楊石德作弊案、餘姚楊氏倒台,燕平王妃都尚且是憤怒於兒子對自己的隱瞞與不理解。——倘若自己能早先便知道這些事,那自然是不會與他說個楊家婦來的啊!
燕平王妃仍不覺得自己有做錯過什麼,隻是暗歎技失籌,少了些耳目,遭了人蒙蔽罷了。
——直到她知道,那被她親眼看著放到永寧伯之宴上、由著人刻意羞辱、最後再甩手像扔個燙手山芋般扔到深宮裡的鐘氏……竟然是傅嫋的女兒。
這仿佛是連老天爺都看不下去了,隔空狠狠地甩了她巴掌。
那個被燕平王妃眼便認定妖妖嬈、水性楊花、品行不端、亂家禍根的鐘氏……竟然是傅嫋的女兒!
這切也未免太過諷刺了,更讓燕平王妃由衷地感覺到:這些年,自己可能是真的錯了。
——自己並不是什麼眼便可判人高低的聖人,也沒有那種算無遺策的精明睿智。
她也不過隻是個平平凡凡的普通人,所見有限、拘於立場,或許是比旁人多了些許敏銳,但也僅僅隻是如此了……她連傅嫋的女兒都認不出來,那這些年,她到底是在自以為是些什麼呀!
燕平王妃突然覺得胸腔很沉、心裡很累,將那木匣子端端正正的放到鐘意手邊後,也沒有再說什麼,擺擺手便轉身走了。
這樣的個背影,恍惚間叫鐘意想起了另外個毫不相乾的人來:天長日久地守在慈寧宮裡吃齋念佛的駱太後。
鐘意站在原地,開了那匣子,愣愣地瞧著裡麵母親留下的舊物。
宣宗皇帝過來時,鐘意猶豫了許久,還是忍不住問他道:“王妃娘娘……原來連我母親也都曾與她很要好嗎?”
——先前鐘意所聽聞的,可都是燕平王妃與靜淑皇後二人在閨時交情不淺。
宣宗皇帝怔了怔,繼而搖了搖頭,輕輕道:“沒有‘也‘……叔母與母後不過是個麵子情,她閨時真正要好的,從來就隻有小姨人。”
“小姨少年時害了天花傷了臉,之後便拜到宓羲聖手門下學藝,曾遊曆四方,懸壺救世……而叔母早年跟隨在郇相身後走遍大江南北,二人在即墨相遇結緣,彼此誌趣相投,意向相合,直到後來分開、各自回洛陽,間都沒有再斷過聯係。”
鐘意怔怔地站了好久,呆呆地望著匣子那些被十分妥善地保存了有十五年之久的舊物,心頭時百般滋味,站在原地出了許久的神,最後仍還是搖了搖頭,直白道:“……有點想象不出來。”
——想象不出燕平王妃少年意氣遊曆四方,與自己母親誌趣相投時的模樣。
“想不出來便不用想了,”宣宗皇帝低低地歎了口氣,輕輕揉了揉鐘意的腦袋,低聲道,“長久的時光和歲月,本就足以完完全全地將個人的性子徹底磨去,說到底,也都是當年之禍……”
“不過不要怕,”話到最末,宣宗皇帝又生生地打了個彎,溫聲撫慰鐘意道,“有朕在呢……朕護著你,這輩子你想是什麼模樣,便能直都是什麼模樣。”
長廊外間有滴滴嗒嗒雨水落下的聲音,鐘意仰頭去看,才發現不知不覺間,天色已暗了下來,外麵好像下雨了。
劉故忙撐了把傘來給這兩位主兒擋著。
宣宗皇帝牽著鐘意的手走到長廊下,看著台階下積著的雨水,猶豫了下,回身對鐘意道:“你如今經不得冷水……這下麵水好深,你還是不要下來了。”
鐘意正兀自想著自己該得是個怎樣的“不下來”法時,宣宗皇帝已回過身來,把將鐘意攔腰抱起,穩穩地抱著她,親自將她抱到了禦攆上去。
這段路很短,短到鐘意感覺自己也不過就是幾個眨眼的功夫,便已經被輕輕放下了。
但這段路也很長,長到鐘意恍惚覺得,自己這後半生所有沒有走完的路,也都儘可以由著宣宗皇帝攔腰抱起,穩穩地抱著她走下去。
鐘意心頭先前由燕平王妃所帶來的那點失望悵然突然就散而空了。
鐘意不再去想,若是當年自己沒有被換走,自己又會在怎樣的環境長大:燕平王妃會如何待自己、長寧侯府又會如何待自己……這些鐘意都不再去想了。
因為鐘意覺得,自己現在就已經擁有了自己最最想要的東西……做人也不能太貪心,她不再去奢求任何不可能再重來改變的東西,當下的當下,便已是她能擁有的最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