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林之所以會提自己大哥,倒也並非是希望在皇上那裡找到點共同話題。
他就是希望皇上能看在他大哥的情麵上,不要再那般嚴肅地待他了。
這會兒終於有了機會,自然是要提上一提的,卻沒想到這回皇上還沒有什麼反應,一直沉默的顧景願卻說:“還有沒有彆的地方?”
雙瞳剪水的眼眸眨著,顧景願的唇角仍舊維持著輕輕挑起的角度。他俊秀的麵孔上寫滿了斯文儒雅,像詢問一般問題一樣,語氣平靜,沒有半分起伏波折……
但不知怎麼的,與他對視的楊林卻愣是從中看出了一些祈求的意思。
……是錯覺吧??
楊林實在想不出自己怎麼突然就會有這種感覺,他不解地問:“景願不想去嗎?唉之前跟你提過幾次了,你都不去,你不是挺喜歡吃辣的嗎?”
顧景願的長睫毛下意識地狠狠顫動了一下,目光也開始飄忽閃爍。
他急於遮蓋情緒,遂迅速地垂下了眼眸,沒有說話。
放於桌子下麵的手緊緊地握成了拳頭,顧景願咬唇,半天都沒想到該說什麼。
這時候,在一旁的卓陽青搖著折扇說:“辣的啊……恐怕皇、黃公子吃不了吧?”
“啊?是這樣嗎?”楊林驚叫道。
他當然不知道皇上的口味,聞言不禁瞪大了眼睛,已是滿臉惶恐。
……皇上不吃辣他還推薦去那樣的菜館,簡直是不想活了!這不是又挖坑把自己給埋了嗎!
倒是顧景願像福至性靈一般,鬆開了緊咬著的下唇,點頭道:“正是這樣。”
剛剛咬唇的力度不小,這會兒齒貝驟然鬆開,他淺淡色的下唇上還留有一小片淺色的痕跡。
顧景願表情已經完全恢複了正常:“黃公子口味清淡,還是換一家吧。”
此時此刻,楊林已經完全慌了,他注意到顧景願明顯是鬆了口氣的樣子,但也已經顧不得了,隻忙於解釋說:“我……那我真不知道……皇、黃公子您可彆見怪啊。”
龍彥昭抬手:“這種小事,不必介意。”
說這話的時候他視線從顧景願身上掃過,一開始也想不通阿願怎會為了這點小事便極力反對。
是以方才他沒有說話,隻是隱隱覺得有點怪。
但當顧景願說了後麵的話後,那點怪異的感覺很快就在龍彥昭的腦中煙消雲散。
——自己平日裡是不怎麼吃辣,但也不是不喜歡或者不能吃。
所以剛剛楊林提出去那家館子的時候龍彥昭自己都沒有想過要反對。
沒想到阿願卻時時刻刻都惦記著他的喜好。
也難怪他剛剛會反應那麼激烈了。
沒有人會不喜歡有人將自己時時刻刻放在心上的感覺。
更何況那個人還是他們大宜的文曲星,風華絕代的顧大人。
這一點,即便是九五之尊也不能免俗。
連先前喝茶時那點不愉快都不翼而飛了,皇上龍顏大悅,說:“既然你們想吃那便去吧,不必考慮我。”
卓陽青不知眾人心思,他對那家館子也有興趣,見皇上不反對,便問楊林:“你說的可是玉林樓?那裡的川蜀菜係做的的確不錯,不如就去那兒吧。”
楊林這才鬆了口氣:“正是。”
五個人中三個人都同意去玉林樓,紀廉是今日做東的,自然要以賓客為重,故而也沒什麼意見。
顧景願即便不想去也不能再提。
快到傍晚時分,冬日的夜晚太陽落得快,正是華燈初上之時,一行人走在行人稀疏的路上,尤其各個身著華貴氣質不凡,看上去便極醒目亮眼。
待到了玉林樓中時,正好趕上了飯點,五個人占了一間小間,點了一桌子的川蜀硬菜,還叫了兩壺酒。
酒桌和茶樓的氛圍就是不一樣,到了酒樓之中,先前最拘束的楊二公子反而放開了。
二公子雖然於學問方麵拿不出手,但說到吃食以及相關文化,或許連顧景願都比不上他。
單說這川蜀菜係,什麼由來,做法有什麼講究和獨特性,每一道菜二公子都能說出個所以然來。
就連龍彥昭都為之驚奇,讚道:“二公子當真是博聞多識,倒叫人刮目相看。”
“唉。”楊林歎氣:“隻可惜我爹他不這樣認為……”
歎氣歎到一半兒,猛地意識到自己對麵坐著的人是誰,楊林又眼眸一亮。
“或許黃公子可以勸勸我爹?讓他彆那麼固執……”
一行人雖然是在小間當中,沒有外人,但龍彥昭並不想在紀舉人麵前暴露身份。
他此時還是認為對方接近顧景願是有意為之,那般拍馬屁是要抱大腿。
所以更不可能讓他知道自己的身份。
於是便含糊應了,沒接楊林的話。
好在紀廉並非那般擅長察言觀色之人。
若當真是那般機敏之人,他早該從方才楊林對這位黃公子又懼又敬的態度上察覺出一些異樣了。
可是沒有。
事實上他注意力一直都下意識地放在自己敬慕的顧大人身上,問道:“顧大人不喜歡這裡的菜式?”
顧景願聞言,猛地回神,又搖了搖頭:“還行。”
紀廉作為東道主,自然要在乎其他人的感受。這會兒他不好意思地笑:“我見你吃的不多,以為……”
顧景願忙說:“許是中午吃多了,還有些積食,不餓。”
他說著,就夾起自己盤子裡的酸菜魚,小小地吃了一口。
而後,他麵前的碟子裡又多了一塊被辣醬裹著的麻辣豆腐。
顧景願抬眼去看,隻見給他夾菜之人,正是坐在他身旁的龍彥昭。
……
尋常二人一起吃飯之時,都是顧景願給皇上布菜。
今天有不知皇上身份之人在場,竟換成了陛下給他夾。
但顧景願心神有些亂,並未覺得有什麼不妥。
反而是對麵兒的楊林和卓陽青都被驚到了,二人對視了一眼,皆是一臉的驚詫。
龍彥昭爽朗地衝他笑,露出一口的白牙:“顧大人可能今日吃肉吃多了,吃點素菜吧。”
“謝……多謝黃公子。”顧景願說。
他又魂不守舍地夾起那筷子豆腐送入嘴裡,咀嚼了兩下,很快便整口吞下。
他這樣的動作,饒是龍彥昭也看出了些異樣。他問:“怎麼?顧大人不舒服?”
顧景願趕緊搖頭。
他不想因為自己一個人攪了所有人的興致。
更何況這裡的吃食,他不是不喜歡吃。
而是根本不敢去細品。
恰逢這時,喝了幾杯酒的紀廉比平常更放得開了一些,直接端起酒杯向顧景願敬酒。
他本就崇拜顧景願,如今見到了真人,又見識到了對方的真才實學,怎可能不激動?
顧景願也絲毫沒有架子地與他共飲了一杯,喝酒喝到興頭上,紀廉又忍不住向顧景願請教:“顧大人覺得‘君子中庸,小人反中庸’,此話可真有道理?”
顧景願正愁無法轉移注意力,聽見紀廉又來問他問題,便立即答了。
而且還是侃侃而談,話語竟比先前在茶館還要多上一些。
旁邊龍彥昭見他們兩個竟又說上了,麵色再次陰沉下來。
倒是楊林和卓陽青也於吃食上找到了共同話題,並未注意到皇上那邊的表情。
小侯爺雖然沒有楊林那般好吃,但他對風花雪月之事都多有涉獵,也能說出個一二三來。
他倆邊吃邊聊,氣氛同樣火熱。
一桌子裡,隻有龍彥昭一個人坐著,吃著不知到底好在哪裡的菜肴。
……他果然還是不喜歡吃辣。
……果然,一吃辣的就沒好事兒。
.
一頓飯終於吃完,天色也已經很晚。
龍彥昭主張趕緊回家,但臨要分彆之時,紀廉還是覺得意猶未儘,忍不住拉著顧景願表達自己的仰慕之情。
若不是顧及旁邊尚有三人在,他恨不得要拉著顧大人徹夜長談,秉燭到天明。
隻恨今日天色已晚。
“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酒樓門口,紀廉向顧景願拱手,“不怕大人笑話,在下曾還自詡學富五車,今日見識到了大人的才情,才知道何為天外有天。”
顧景願後麵與紀廉一杯一杯喝著酒,聊著天,談天說地間倒是被轉移了不少注意力,不舒服的感覺沒那麼強烈,終於熬過了一頓飯。
如今聽聞對方這樣誇讚他,不禁有些窘迫。
顧大人麵頰暈染了一層緋色,他拱手說道:“紀兄嚴重了,明年春闈在下等著紀兄的好消息。”
紀廉卻搖頭:“高山之巔不可逾越。今日得見大人,才知道與大人相比,在下的學問……如今也隻配做個舉人。”
其餘三人均站在一旁,看著兩人做臨彆對話。
龍彥昭差點冷哼出聲,覺得今天說了這麼多,紀舉人就這句話說得還算不錯。
有自知之明。
務實。
但顧景願顯然不這樣認為。
若非真是飽讀詩書之人,他也不會與對方長談至今。
紀廉給他的印象很不錯。
所以他還是說了很多鼓勵的話,並且也口頭承諾了對方,若有任何學術上的事都可以隨時與他探討。
或許是這般得到了鼓勵,紀廉雙目泛光神采奕奕,對顧景願千恩萬謝,又再三相送,幾人這才分彆。
顧景願和皇上單獨坐在回程的馬車裡。
他們原本可以捎卓陽青一道,順路送小侯爺回府。但小侯爺卻說要帶楊二公子去其他地方“見世麵”,不欲與他們同行。
回去的路上,顧景願緋紅的麵頰透著嚴肅,臉上隱隱帶著幾分擔憂。
龍彥昭亦是板著臉。
二人一路沉默著,誰也沒有說話。
最終還是皇上耐不住,眼瞅著馬車已經穿過長長的街道進了宮,龍彥昭開口問:“阿願在想什麼?”
“臣在想……”顧景願低聲道:“臣有些擔心二公子跟著小侯爺,會……學壞。”
說到後麵,他俊秀的眉頭都蹙了起來,也不知想到了什麼,連臉色都因為過分擔憂而有些泛白了……
直到聽見皇上叫他。
龍彥昭叫他:“顧景願。”
顧景願眨了眨眼。
皇上平時在他麵前並不會板著臉,而如今的表情,與尋常相比已經有些過於嚴肅了。
顧景願不知原因,隻好嘗試解釋:“二公子雖然活潑頑皮了些,但性情坦率心性純良,假以時日必定可以成為可塑之才。隻是這段日子楊丞相忙於公務疏於管教他,臣是擔心他與小侯爺在一起……”
“放心吧,卓陽青也沒那乾怪事的膽子。”龍彥昭打斷他。
他盯著顧景願,語氣帶著幾分煩躁:“他去的那些地方朕都知道,無非是吟詩喝茶,最多再聽個小曲,不會再有其他。”
“哦。”顧景願應了一聲,這才稍稍放心下來。
其實他也知道卓陽青並非是像顧申鳴那般胡天胡地尋歡作樂的紈絝,但總歸還是會忍不住為二公子的事情操心。
就像是個整日擔心家中小孩誤入歧途的長輩。
如今聽龍彥昭這樣說,他才算吃了一顆定心丸。
但待對楊林的擔心如潮水般退去之後,顧大人的心頭,便又有其他的事情翻湧了上來……
就是那一個個睡不著的深夜裡腦中自動所想的事情,它們攪擾著他的心,要他一刻都不得安寧。
隻是尋常白天、忙碌之時,它們卻也不會平白無故地跑出來。
今日是個特例。
顧景願微微垂著頭,規規矩矩地坐在龍彥昭身側,周身還帶著一股清酒的香氣。
皇上沉默,他也不再開口了。
馬車搖晃,但他的腰身挺得筆直,脖頸欣長,像鬆柏也像翠竹,一身傲骨精卓出挑。
龍彥昭看著這樣的顧大人,隻覺得阿願與尋常時沒什麼兩樣。
但見識過剛剛那個談吐風流、妙語連珠給人答疑解惑的顧景願,龍彥昭又驟然覺得如今自己麵前的這個阿願……有些過於沉默了。
說好聽點是恭順嫻靜。
說不好聽的便是……他們之間,除國事外便再沒其他可以說的了。
……
因為沒有什麼話可說,所以顧景願總是恭敬地侯在一旁,要麼是安安靜靜地侍候自己,要麼就是熱情奔放地跟他在床上……
這個認知,便是讓龍彥昭無端感到煩躁的原因。
他自幼少有人管教,讀的書自然不多。
更何況顧景願是文曲星下凡,若單說興趣愛好,二人的確沒有什麼共同話題。
……
搖晃的馬車一路停在寢殿門口。
宮人放下踏板挑開車簾,一群宮女太監們齊齊地跪在兩邊等候皇上差遣。
但龍彥昭卻並沒有要下車的意思。
皇上沒先動,顧景願也沒有動。
愣了愣,他向龍彥昭的方向投以詢問的目光。
馬車簾被宮人挑起,寢殿外大紅燈籠的燭光映著顧景願郎豔獨絕的一張臉,讓他眉上的那道疤看起來越發妖異。
龍彥昭深吸了口氣,終於邁步下了馬車。
顧景願緊隨其後。
皇上前腳剛邁入寢殿,顧景願後腳跟了進去,便被人一把按住了腰身。
外麵天色已經全黑,寢殿內部卻尚未掌燈。
龍彥昭不許人點。
他將顧景願按在門板上,動作有些粗魯大力。
顧景願因陪他出門而刻意換上的雪白布衣落地。
顧景願一頭霧水,最初時還被他突然的動作給驚了一下。
黑暗裡他看不大清楚龍彥昭的臉。
而料想自己是背光而站,對方更看不清他的。
所以顧景願也沒有絲毫詢問,閉眼承受了。
都喝了酒,兩個人的氣息中便帶著一些酒氣,形成交織的熱浪,像一張無形的網,將他們緊緊地束縛在一起。
而不知是不是喝了不少酒的緣故,顧景願今夜要比以往都熱情了些。一汪春水兒似的,柔柔暖暖地纏著龍彥昭,又輕又軟,叫他不要停下來。
瑜文帝年輕氣盛,身邊又沒有旁人伺候著。
以往也有不顧時間場合隨時發泄的時候。
但像今天這樣帶勁兒的時候還是少。
待一切結束,黑漆漆空蕩蕩的殿裡回蕩著喘息聲。
從門板上滑落的顧景願半跪在地上,緩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