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落山以後,龍彥昭將顧景願帶出了觀星閣。
自從他登基以後這裡便被廢棄了,經年沒人打掃,裡頭滿是灰塵。
龍彥昭也不喜歡這個地方。
之所以會帶顧景願來這兒,是想讓他看看這裡的風景。
作為整個大宜最高的建築,站在這頂上便能俯瞰整個京城。
可惜等顧景願睜眼的時候外麵天色已暗,落霞漫天的盛大景象也已經不再。
不過也沒關係。
還會有機會的。
龍彥昭直接將顧景願帶回了寢殿。
顧景願睜開眼睛以後便沒有再閉上了,一雙眼尾帶著濕潤紅色的眼睛一眨一眨的,裡麵清明一片。
他這是恢複過來了。
隻是又不願麵對他,所以不想說話。
龍彥昭心知這一點,有點放心,又十分不放心。
但卻也不敢請禦醫來看,生怕刺激到他。
阿願這是心病,禦醫治不好。
龍彥昭不知道該怎麼疼他,怎麼才能走入他的內心擁抱他,便隻能默默地陪著他。
他叫來洪泰全,在對方驚訝顧大人竟然回來的目光中吩咐他去做了一些事。
而後有宮人端上來熱粥和熱茶,龍彥昭還如往昔一樣,一點點地喂給顧景願吃了。
阿願沒拒絕。
再後來龍彥昭將所有人都遣走,他還是抱著顧景願。
與他雙雙倒在榻上,他輕輕地吻他。
嘴唇輕輕碰觸到對方額頭的時候,顧景願開口了。
他說:“陛下,你並沒有對不起我什麼。”
龍彥昭動作頓住,咧嘴苦笑了下,沒有再吻他,隻是問他:“阿啟,你恨朕嗎?”
顧景願卻答非所問:“龍四,你不欠我任何事,當年那句要你記得隻是我隨便說說的,你不要再當真了。”
他認真說:“也不要再為我做任何事。”
顧景願說著,又輕輕地閉上了眼睛。
很多時候他其實都有些分不清自己到底是活著,還是已經死了。
更多時候,他也分不清他是在大宜朝的宮殿裡,還是在那個冰冷肮臟的小屋中。
龍涎香的香味湧入鼻息,沁人心脾。
顧景願輕輕地嗅了一下。
所以像他這樣的人,還是不要再在這裡耽誤龍四了。
他閉著眼說:“我來幫你的目的,的確是為了楊晉。”
“阿願?”顧景願看不見的地方,龍彥昭的眸中閃過一抹痛色。
顧景願輕咬了下下唇,還是狠心說:“楊晉他誓死效忠你,一直都有提起你。後來他不在了,臨走之前囑托我入京來看看你的情況,我便來了。”
與楊晉相識的初期,顧景願的狀況有些混亂。
他身體廢了,腿也半廢了,半死不活。從楊晉將他從那個冰窟窿裡挖出來以後,便一直在治病。
那段時間楊晉遍訪名醫,還帶他去西域求藥,直到後來請來了榮神醫,他那腿才算是得救了。
但身體的確是廢了,誰也扭轉不了。
不過楊晉還是照顧他,將他帶在身邊。
顧景願不知他是否知道自己的身份,又有什麼目的。
日複一日,他觀察著他、提防著他。
但楊晉的為人似乎又像他外表一樣,一樣耿直。
他對他似乎沒有所圖,或者自己身上也沒有他人再索取的東西,逐漸的,顧景願對他放下的戒心。
那段時間他無所事事,就每天坐在屋裡,看楊晉在外麵練武。
要不就是聽他排兵布陣,謀劃大局,亦或者看他訓誡手下們,一定要忠於陛下。
皇上這個詞總是頻繁地在楊晉口中出現。
差不多一年的時間裡,他什麼都感覺不到,也無法將任何記憶串聯起來。
就隻知道楊晉。
就隻記得他的話。
可就在他快要好了、就快可以站起來的時候,楊晉卻出事了。
他知道戰場無情,但也無法相信,明明隻是一場小衝突而已……楊晉怎麼就沒了。
他從屍山血海中將人帶出來,在聽說將軍沒救了以後,他將他綁在背上,帶著他千裡奔襲去找榮清,一跑便跑了三天三夜。
一開始楊晉還能在後麵跟他說話。
再後來……就沒有聲息了。
……第一匹馬累得再也跑不動之前,便再沒有聲息了。
榮神醫雖然號稱起死人、肉白骨,可這世上哪有人真能救得了已經死去很久了的人?
顧景願記得楊晉最後跟他說的話,是要他入京看看皇上。
所以他便來了。
帶著楊晉的屍身、他身上的令牌,換了個身份,踏入了這大宜朝的京城之中。
自那日楊晉下葬以後,他原本已經逐漸恢複的情感和知覺,又重新變得支離破碎。
但從對方無數次在他麵前提起皇上的行為來看,顧景願猜測楊晉要他入京的原因,或許是出於放心不下龍彥昭。
所以顧景願就入了宮。
鞠躬儘瘁,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將皇上推到那至高之位。
因為那是楊晉的理想啊。
那個把他從冰窟窿裡挖出來、悉心照料。
為他抵擋父親派來的追兵、為了給他尋藥差點葬身西域……甚至還可能是被他克死的楊晉。
到現在,任務完成了,也該是他應該離開的時候了。
或者說,必須離開的時候了。
“阿願……”
聽顧景願提到楊晉,龍彥昭喉頭上下滾動了兩下,欲言又止。
他想問對方那你喜歡楊晉嗎?
卻又發覺這個問題沒有絲毫意義。
因為無論顧景願喜不喜歡楊晉,他都沒有喜歡過自己……
但顧景願何其聰明。
儘管龍彥昭沒有問,他已經自行回答道:“我喜歡楊晉。”
此時,他又睜開了眼睛。
桃花眼正望著龍彥昭。
他削薄的嘴唇有些發顫,但顧景願還是堅持說:“皇上,我喜歡的人是楊晉。”
“阿願……”龍彥昭繼續苦澀地笑。
濃濃的苦澀帶著一絲惆悵,他笑道:“是啊,阿願當然會喜歡楊晉。這一點都不奇怪。”
最難的時候是楊晉陪他度過的。
這點沒有人能比得了。
龍彥昭知道自己也不可以。
他理解,但他心中仍舊有恨。
恨那段時間陪著顧景願的人,為什麼不是自己。
恨自己那時候為什麼那樣弱小……
他沒有保護得了顧景願。
覆水難收。
過去了,便再難回頭。
顧景願搖頭說:“皇上,這不是你的錯。”
“朕知道。”龍彥昭啞聲說。
明黃色的床幃中,他摸了摸顧景願的臉。
他沒有錯,那又是誰錯了呢?
是這個賊老天的錯?
若是注定不會有結果,老天又為何要讓他兩次遇見顧景願?!
若要遇見,為何又不是在顧景願最難的時候?!
可他真的沒錯嗎?
當初為什麼沒有多問問,多想想。
當初為什麼就那般單純地相信了……
極度苦澀中,他問顧景願:“阿願,可不可以不走?”
“睡吧,皇上。”顧景願卻說。
他抬眼看他眼中的血光。
“您多久沒有休息了?您該好好睡一覺了。”
“好好休息。睡醒以後你再冷靜想想,對你來說什麼才是真正重要的。”
顧景願的聲音很輕。
不是當年他前來送行,告訴龍彥昭要好好活著的那個時候,那般意氣風發的語氣。
但龍彥昭聽著,又好似自己是回到了那個時候。
阿啟對他說,好好活著。
警惕一點兒。
……
做了皇上以後,便每一天都要麵臨蛇蠍陷阱。
每走一步,都是鮮血淋漓。
好像多年以前,程啟便早已預見了這一點。
而不管造化如何弄人,又是出於何種目的,阿啟最後還是來到了他的身邊,為他披荊斬棘,像少年時期一樣,以血肉為他遮擋凶器。
那麼現在的自己,又何德何能,能夠擁有阿啟。
九五之尊扯開唇角笑了。
他接受了顧景願的建議。
“那便睡吧,睡醒再說。”
說著,他扯過被子,將顧景願包裹嚴實。
就像少年時期,那一次他們回來晚了,顧景願在他家借宿、與他同睡的時候。
那次趁對方睡著,他第一次抱住了阿啟。
入手是骨骼勻稱的身體,滿眼都是阿啟一張安靜姣好的睡顏。
那時候的阿啟還喜歡穿白衣。
他麵龐俊秀無雙,喜好乾淨,好像整個人都身披聖光,觸不可及。
那一夜龍彥昭其實激動得一宿都沒有睡著。
但這一次,他要睡了。
睡醒了才有力氣。
睡醒了,才有精力乾活。
“對了阿啟……”留下的一盞燭光中,龍彥昭的聲音再度響起。
“嗯?”顧景願發出了迷糊的詢問聲。
“我記得你小時候根本吃不了辣,後來是如何……”
顧景願沉默了一陣。
就在龍彥昭以為他已經睡著,不會再回答自己的時候,他聽見青年說:“不是不能吃。”
“隻是那時候是變聲期。”
“……”
“喉嚨比較脆弱而已。”
“…………”
“皇上。”顧景願也開口,“我想最後求您一件事。”
“是什麼事?”明黃色的鮫紗中,龍彥昭聲音溫柔地能化出水來。
“隻要阿願說的事,朕都答應。”
顧景願說:“我想請您不要怪罪影八他們……”
.
第二日,龍彥昭醒來之時,懷中已空。
但他似乎並不意外,在洪公公戰戰兢兢地彙報顧大人天沒亮便出宮去了的時候,也隻是淡淡地應了一聲:“嗯。”
洪公公覺得很奇怪。
畢竟,上一次顧大人不辭而彆……皇上可是發了好大一頓脾氣。
龍彥昭說:“更衣。”
“是。”
看著皇上依舊發紅的一雙眼睛,洪公公不敢再想,趕緊命人上前服侍。
……以往顧大人在宮中過夜,早晨起來都是由他親自為皇上更衣。
前幾天大人不在宮內,每天早晨換朝服的時候皇上都要發一頓火兒。
但幸好,今早的陛下除了眼睛紅得滲人外,並沒有發火。
隻是也不叫任何人伺候,他自己親自動手穿朝服。
……
更衣的時候,龍彥昭眼前多了一副景象。
一襲大紅衣裳的顧景願跪在自己麵前,黑發如瀑般傾瀉著,眉眼恭順地為他著裝。
他低頭打量著顧景願的眉眼,他極喜歡對方這樣恭順的模樣,不禁忍不住,伸手去摸對方的臉,去抬對方的下巴。
他能想象到顧景願自下而上地望著他,一雙晶亮的眼眸裡全映著自己的場景。
他太喜歡那一幕了。
隻是這一次……
那隻手一伸出去,便成了虛空一場。
什麼都沒摸著。
龍彥昭揉了揉自己發疼的太陽穴。
待更完衣,他說:“用膳。”
“遵旨!”
洪公公又忙叫人送來膳食。
皇上都數日未曾好好用膳了,隻有實在體力不支的時候才會用一點湯汁,人眼瞅著便瘦脫了形。
如今皇上竟然要主動用膳了,這可是天大的好事!
皇上恢複了正常,洪公公也就放心了。
這般想來,莫不是顧大人就要回來了?
那可太好了!
隻是用膳的時候,還是出現了一點小狀況——
很快有宮人端上了一碗八寶粥,還有幾樣小菜。
龍彥昭喝了口粥,隻覺得甜膩異常,難以下咽。
洪公公忙讓禦膳房換一碗小米粥過來,又被陛下嫌棄味道寡淡。
……皇上早晨一般沒什麼食欲,從登基時起到如今,翻來覆去的也不過是這兩樣粥墊胃,禦廚都沒換過,以前倒從未聽皇上說過哪裡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