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前麵就到江南了。”
一行數十騎人馬,星夜兼程從北部趕到了中原地帶,一路上跋山涉水晝夜不息,未有停歇。
但聽見手下回稟,為首之人卻當即手臂一收,勒住了馬韁。
看著山坡下麵燈火輝煌闌珊,星星點點修飾著長流河畔的景象,那為首之人突然又無故陷入一陣緊張。
“阿……向陽侯便是在這裡?”他聲音極度沙啞粗礪。
像風沙打磨著岩石,乍聽起來還帶著一些滄桑。
為首之人穿著一身黑衣,因一路上風塵仆仆,黑衣也已經布滿灰塵,形容頗為狼狽。
隻是他跨於馬上的身姿挺拔似巍峨雄山,使得其狼狽中也帶著幾分堅硬堅韌之意。
除此之外,他麵部線條如刀斧雕琢般分明明朗,斜飛入鬢的眉宇間亦是英氣十足。
因著長期在戰場上廝殺的緣故,英俊中又帶著幾分戾氣,疏狂中帶著幾絲凶殘,一襲寒氣遍布周身,看上去亦正亦邪。
“是。”後麵的屬下如實彙報:“侯爺雖然將眉骨上的疤痕抹去……輕微易了容貌……但特征還是很明顯,極好辨認。”
“嗯。”為首之人聞言,八風不動,隻淡淡地應了一聲。
他稍稍閉了閉眼。
腦中便自動映出那一道纖細修長的身影。
顧景願……
一年了。
一年多了。
……
你過得還好?
重新張開眼睛,為首之人將手中長鞭一揚,率先縱馬前行。
一行人長驅直入,鬨市中倒也不能再騎馬,幾個人將馬安頓在了驛站,龍彥昭帶著幾個影衛直接向探子打探到那人所在的方位行進。
秦淮河畔夜夜歌舞升平,但卻似與龍彥昭無關。
即便他是皇上,此時也沒有幾分興致觀看這四海升平的景象。
甚至他沿途都沒什麼表情。
皇上這一年多都這樣,幾乎沒什麼神色變化,因此才叫人難以琢磨,才更令人覺得可怖。
今夜不知是有什麼大型活動,河岸邊全是出門逛街的百姓,來來往往好不熱鬨。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龍彥昭的身高仍是最高的,鶴立雞群。
他像是一把鋼刀直接劈開沿途的人群,向著那個他心中固定的目的地堅定進發。
……皇上的腳程很快。
絲毫都不允許自己被人群阻隔住一般,幾個影衛給他開路都來不及。
“陛下……公子。”影二忍不住與他並肩而行,叫住了他。
龍彥昭稍作回頭。
一雙眼睛直白且犀利,望著人時總會令對方有種無處遁形的感覺。
影二有些緊張,但還是提醒他:“咱們要不要換身衣裳……”
他上上下下地打量著陛下身上這身簡陋的黑衣。
……簡陋倒是沒什麼,關鍵是灰撲撲。
一直以來趕路都穿它了,蒙了一身的灰。這若是被顧大人見了……
“的確是不妥。”龍彥昭沉吟一番後說道。
這麼長時間沒見了,他是合該給阿願一個好印象的。
若是一個全新的印象就更好了……
龍彥昭讚揚地看了影二一眼,覺得他不愧是自己的影衛首領,見多識廣,還知道向陽侯愛乾淨。
“回去記得管朕要賞賜。”皇上說。
說完,他抬眼向四處張望,便帶著屬下們躥進了一家成衣鋪中。
影二:“……嗻。”
其實對於影二來說換衣服還是其次。
關鍵是人這麼多,皇上一門心思地往前衝,萬一遇上了刺客可怎麼辦!
這一年多皇上遭遇的刺殺還少麼,雖說江南一帶遠離戰火,相對來說比較穩妥,但還是小心為上。
從成衣鋪中再出來,幾個人搖身一變,都變成了一襲布衣長衫,手持折扇的公子哥。
——正巧趕上鄉試,周圍人大多是這身打扮,若想不引人注意,當然還是要穿與他們一樣的衣服。
隻是跟隨皇上的這一隊人……包括皇上本人,都是在沙場上拚殺過的,出生入死,血洗草原黃沙,一個個凶神惡煞,看上去就不像是個文人。
再說長期鍛煉也使他們的外表看上去更為高大強壯,就算換了衣裳,在人群中仍舊是極為突出。
是以臨進明嶽樓之前,龍彥昭還理智地提醒自己的部下:“注意收斂,彆驚動任何人。”
然而他雖然表麵看上去平靜,心中卻緊張得砰砰直跳。
——他此刻就站在阿願開的酒樓門前。
過了這道門,他便能看見……
酒樓之中熱鬨非凡。
……或者說太熱鬨,他們來晚了,一開始壓根兒就擠不進去那道門。
賓客雲集響應。
龍彥昭驟然想起先前顧景願與他說過的那番關於經營酒樓的心得與言論,看著如今眼前的盛景,不禁有些欣慰。
不過又在意料之中。
……這裡的老板可是顧景願啊。
阿願想做的事情哪兒會有做不到的呢?
龍彥昭搖了搖頭,回過神來,開始有些暴躁地往裡擠。
可惜正中的擂台上麵不知在舉辦了什麼活動,彆說是進門兒,連後門對著的河道上麵都停滿了畫舫遊船,上麵甚至連個落腳地兒都沒有……
等他們終於擠進去了,裡麵的活動也已經結束。
龍彥昭剛進門兒,就聽人高聲呼喊梅掌櫃……他身高有優勢,視野比常人要開闊,因此不經意間一抬頭,便看見了那憑欄旁所立之人……
一年多沒見,再看見這個身影,龍彥昭幾乎愣在當場。
對方換了一身深顏色的服裝。
黑發不像在朝中那樣總是規矩地挽一個發髻。而是留了一半的發散落開來,工整地披散在肩上,長身玉立,出挑醒目。
他視線淡淡地環視著樓下,表情平和寧靜,卻又像佇立雲端,自帶神聖光芒,高高在上。
任你如何跳躍觸摸,也不忍碰觸其一片衣角。
……
顧景願便是那樣淡然地站在那裡。
容姿沒有變。
離得太遠,容貌上有些看不清,但一切似乎還是一年前所見的模樣……
龍彥昭心房顫動地更劇烈。
他不得不緊緊捂住心口,儘量阻止裡麵的那顆心跳躍,才能防止它從胸腔裡麵蹦出。
可儘管這樣,他卻又在對方視線看過來時不受控製地向旁邊躲閃,直接閃身到屋內漆紅粗壯的立柱後麵。
再後來,人群中爆發出各種激昂起哄的議論之聲。
他才知道這裡有人極度仰慕顧景願。
……也實屬正常吧。
阿願那樣風流標致、完美無瑕的人物,走到哪裡都該是極受人愛戴推崇的,有人喜歡一點都不奇怪。
誰會不喜歡顧景願?
龍彥昭再次捂住心口,裡麵的心臟在隱隱作痛。
他與阿願都一年多沒見了……
他不知道他過得怎麼樣。
也……不知道他是否還是一個人。
再後來,龍彥昭便眼睜睜地看著顧景願與那名他的仰慕者雙雙消失在了樓上。
樓下聚集觀看比賽的人中也不全是文人墨客,還有許多當地百姓。
茶餘飯後,大家最喜歡談論的就是哪位佳人相中了哪位才子,哪位才子與哪家的姑娘趁夜泛舟。
而在這明嶽樓中,被拿出來討論最多的,自然便是那位梅掌櫃的事情了。
什麼今日拔得頭籌的薑公子也完全不過是為了博取梅掌櫃的一個眼神,什麼他已經在此徘徊數月,日日執著糾纏……
再聽不下去,等回過神來,龍彥昭已經閃身來到了梅掌櫃家的後院。
小小的庭院中建了一個小小的涼亭。
繁花似錦,將盛夏的夜晚點綴得泛起了一絲輕微的涼意,落英繽紛,整個院中都有種淡淡清香氣。
……顧景願在京中的住處便不是這樣的。
龍彥昭去過他府上兩次,與這相比那裡簡直要簡陋得多。
不是庭院簡陋。
而是四開的大院,寬敞明亮,但主人卻從未用心裝飾過。
院中無花草,屋內無擺設。簡簡單單,就像顧景願一顆目標直接直白的內心一樣。
……他早就應該覺出不對的。
顧景願在京三年,家中一直都是一片蕭索單薄。
他早該發現的。
……
深知阿願五識比旁人要敏銳得多,龍彥昭猛力屏住氣息,不敢有片刻失神。
蹲在梅掌櫃家院中不起眼的角落裡,嗅著周圍淡淡的草木香,龍彥昭悄悄聽著他們談話的聲音。
……幸好,那位什麼薑公子也隻是阿願的迷弟之一。
至於說他是什麼昌國的三皇子?
龍彥昭露出一個陰鷙的微笑,無聲的。
——隻要阿願不喜歡他便好。
……
那阿願有喜歡的人了嗎?
這麼久了,他還是一個人嗎?
心上又有些不舒服。
龍彥昭努力克製。
……不能被阿願發現。
他就隻是來看一眼。
看一眼罷了。
……或許也不是一個人了吧。
阿願那樣美好。
傾慕者一定不計其數。
在最喜歡的地方,做著最喜歡的事情,再選一個喜歡的人……
他值得這樣的美好。
而自己,隻要確定他還好就好了。
但也可能……
不知道是不是有那麼一點兒可能,阿願至今還沒有找到一個令他喜歡、能夠另眼相看的人……
若是這般……
像等待上天宣判一樣,結果是五五開的,可能這樣也可能那樣。
而每次一想到這些,龍彥昭便緊張到呼吸都變得困難。
即便知道第一種可能更大,已經完成一切目標的阿願該追尋自己的自由了,但他還是在奢望……
突然,屬於小嬰兒的聲音由遠及近地傳來。
龍彥昭呼吸一滯。
他無法阻止自己的身體探出頭去看院中的場景,就眼睜睜地看著幾名女眷將一個尚在繈褓中的嬰兒交到了阿願手上……
“公子,小少爺又不肯睡覺了,哭著讓您抱呢。”
“彆說,這孩子長得跟你還真像!”
……
心臟似乎更疼了。
裡麵嘩啦啦的,像是什麼東西碎裂的聲音,瑜文帝愣在原處。
他就一直保持著一個姿勢,呆呆地等在那裡。
直到那位三皇子被顧景願請了出去。
直到哭聲漸遠。
直到那令他魂牽夢繞的修長身影消失在院中。
.
秦淮河畔邊,深夜依舊燈火通明。
不斷有畫舫從此處經過,半倚在橋欄上的龍彥昭一手握著一隻酒壺,另外一隻手向下伸著,無意義地擺動著,看樣子是想去撈水中的月亮。
“既然那麼放不下,又為何要狠心分彆這麼久?”一旁的卓陽青說。
去年年節以後皇上就有了大動作,出手將京中腐朽世家們全部整治了。
卓陽青身為廣平王世子,又有爵位在身,雖然與盤踞京城的紈絝世家們不一樣,但為了防止他被波及,龍彥昭還是提前將他下派出了京城,所選之地,有意無意便定在了江南。
如今小侯爺每日也要去衙門點卯,職務有時候還不清閒,無巧不巧,這次正是被知州大人派來協助主考官,共同辦好這次鄉試。
如今聽說皇上來了,小侯爺自然是趕過來接駕。
隻是沒想到兄弟倆一年多未見,剛見麵就要看他在這裡黯然傷神……
再見麵,皇上的五官都要比以前成熟了許多。
見他也不說話,卓陽青隻能儘量分散著他的注意力,又說:“顧大人的那孩子……也不一定就是他的吧。”
此話出口,沉默如石頭一般坐在那裡的皇上終於有了個反應。
他眼睫抖動了一下,望向小侯爺,示意他繼續說。
小侯爺的目光卻有些躲閃:“主要是……沒聽說他身邊多了個人啊……”
卓陽青其實也不確定。
皇上將他派來江南這邊,但也不在秦淮一帶做事。
雖然明白皇上的苦心,是要他找到顧大人,若顧大人果真來到了江南便順便照應一把。
但卓陽青能做的也是派人在明嶽樓附近看著,確保沒什麼可疑的人來傷害向陽侯。
再多的……他若是做了,恐怕就暴露了。
再說皇上也的確未對他提出任何要求,更沒叫他打聽過任何關於向陽侯在外的事。
顧大人離京以後皇上便將影衛們都撤了,後來更是直接禦駕親征,在北部待了一年多,也再沒派人打聽過這個人。
朝中的大臣們還沒忘記顧大人。但大家也隱約覺得,皇上應該是已經將他忘了。
畢竟這一年多來,皇上日夜身陷沙場幾次出生入死,都再沒提過顧大人的名字。
除了依舊是一個人,不選秀不封妃嬪皇後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