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也可以理解。
一直在打仗,不也一直都沒有那個時間不是。
彆說彆人,就連深知皇上最後對誰動了心的卓陽青都要以為他是真的放下了。
卻沒想到,如今北部的新形勢才初見端倪,皇上就直接千裡奔襲來到了江南……
“所以皇上,您這不還是在惦記著人家?……那您這一年多不管不顧又是怎麼回事兒?我要是顧大人我也……”
我也不等了。
後麵的話,小侯爺沒敢說出口。
“朕與阿願之間的事,不是你想的那樣。”龍彥昭說。
說著,他半靠在那裡微微仰脖,酒壺傾倒,瓊漿玉液緩緩流下,滴入嘴中。
如果阿願隻是阿願……他或許會直接將他綁在身邊、困於眼前,日日夜夜地糾纏他,對他好,把他捧在心尖兒上,建最美最華麗的宮殿給他。
可……
阿願卻是那個背負了太多的阿願。
他心疼他。
心疼顧景願。
疼到不能呼吸。
疼得不能原諒自己。
在那種強烈的心疼下,為阿願報仇已經是他唯一想做的事。
或者說,也是他唯一能做的、該做的事。
而若要報仇,若要讓所有傷害過阿願的人全部付出代價,那顧景願便不能留在京中。
他不想有人聯想到顧景願。
不想百年之後有人置喙顧景願,說瑜文帝是為他北伐北戎的。
也不想顧景願再被人誤會了。一絲一毫都不想。
所以要放他走。
不問不管。
甚至……不能留在自己的心上……
對於龍彥昭來說,與北伐期間都將顧景願勉強留在身邊相比,他寧願就這樣偷偷想著他、悄悄念著他,同時……狠心放開他。
是的,他放開顧景願了。
誅殺族人的事情怎能讓阿願來做?
兩國交戰,所有殺戮罪孽,都由他龍彥昭一人承擔。
沒錯,他就是放開顧景願了。
放他歸於天地,隱沒在他喜歡的人山人海,任之縱情燈火嫣然。
放他去追尋自己想要的自由。哪怕從此天高路遠,再無前緣。
雖然龍彥昭也有奢望。
奢望能有機會讓阿願喜歡他,心悅他。
那樣他就可以在所有事情都完成後,再緊緊地擁抱他,不鬆手。
……這一年多來他一直很忙。
但偶爾閒下來的時候……隻是偶爾,他會縱容自己去做一個夢。
一個……重新擁抱阿願的夢。
…………
不過即便夢醒了,發覺自己已經無法環抱住他,那似乎也沒關係的。
隻要阿願幸福……
隻要他找到了自己的幸福……
沒關係的。
也料到過這種情況了。
這是好事,天大的好事。
所以……
真沒關係的。
最後一口清酒入喉,龍彥昭兩隻手雙雙垂下。
唇角勾起,當今聖上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
清酒入喉,為何帶來的卻是苦味?
酒壺重重砸在地上,在青石板的河岸邊跳動了兩下,向遠處滾落。
龍彥昭一晃神兒的功夫,身體一歪,向旁邊傾斜了一下,竟然直直栽入了旁邊的河道之中!
小侯爺和守在旁邊的影二:“陛……!!”
.
顧景願隻身抱著懷裡的嬰兒回到屋內,並沒有立即放下,而是用自己的手臂細心地托著小嬰兒,輕輕地搖晃著。
嘴裡輕輕淺淺地哼唱著家鄉的安眠曲,他低垂著眉眼,全神貫注地看著自己懷裡的小孩兒。
兩三個月大的小孩子,白白淨淨的,圓圓的眼睛忽閃忽閃,一眨一眨地望著他。
顧景願心上柔軟了一分,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地碰了碰小孩兒柔軟的麵頰。
而後他的那根手指便被小孩握住了。
小小的孩子,整個手掌的寬度都不及他一根手指長,就那樣死死地攥著他。
又軟軟的。
而後,已經吃飽喝足的小孩子瞪著好奇的大眼睛,衝他咯咯地笑了起來。
顧景願呼吸都滯了一下。
數月前答應暫時收養這個孩子的時候,對方才剛剛出生不久。
小小的一團兒,又脆弱又軟糯,他根本就不敢抱他。
現在已經比那時候好了許多,他可以熟練地抱著他,獨自哄他入眠。
小孩兒很依賴他。
每晚都要他親自哄了才肯入睡。
顧景願也不在意,沒有任何不願。
事實上漫漫長夜都因為有了這個孩子而變得不一樣了……
“寶寶……”
削薄的嘴唇輕啟,顧景願低低地喚他,聲音很輕很柔。
小孩子全無睡意,圓圓地臉蛋衝著他,肉乎乎的手腳都蹬踹著,更加開心地笑了起來。
顧景願也跟著揚起了唇角。
他目光清湛,眼眸隱隱透著光。
與溫和的表情不同的是,他眼神中有一種堅定的力量,很濃,好似好多年來都不曾有過這樣的信念了。
他在小孩肉乎乎的臉蛋上親了一下。
再抬頭時,麵上比方才多了些血色。
顧景願偷偷說:“父親……父親會保護好你的。放心吧寶寶……”
.
第二日,是榮神醫登門拜訪的日子。
榮神醫兩個月前被梅掌櫃請到了江南,不是為了遊山玩水。
而是為了給梅掌櫃家剛出生不久的孩子看病。
小孩子很小,又身患怪病,也唯有請榮神醫出馬才能救治一二,得以續命。
榮清給小孩兒號脈,顧景願便抱著小孩子,儘力安撫他。
他淡色的薄唇緊抿,仔細觀察著榮清的神色,生怕這一回診脈又出現什麼不好的狀況……
正緊張的時候,突然有前麵的小廝跑了過來,聲音有幾分急切。
“掌櫃,外麵有人鬨事,您快出去看看吧!”
顧景願抬眸望了望門口,又看了看自己懷裡的孩子,有些糾結。
“你去吧,這也不用你。”榮清趕他,“不是還有這麼多人照顧嗎?”
他指的是顧景願專門雇來照顧小孩的奶娘和侍女們。
“好。”顧景願這才起身,將小孩兒遞給其中一位乳娘,又道:“那就麻煩榮兄了。”
說著,他跟小廝一起走去前麵的鋪麵。
等經由後院來到酒樓大堂前,裡麵已經黑壓壓地圍了一圈兒的人。
外麵的人都是在看熱鬨的,衝突中心,是幾個手拿木棍等凶器的小混混,聲勢很浩大,嚇走了尋常用餐的食客不說,好像還將自己的一位小廝給傷到了。
“這是怎麼回事?”顧景願的聲音在大堂內響起。
他音色有些清冷,聲音也沒有太大起伏,但嘈雜混亂的大堂卻愣是因為他這聲詢問而安靜下來。
外麵看熱鬨的百姓以及被地痞們趕到門外的食客們都不約而同地輕呼:“梅掌櫃來了。”
“是梅掌櫃來了。”
“梅掌櫃快報官!這太無法無天了,光天化日打砸搶,反了天了!”
“誰說我們打砸搶了?!”外頭的議論聲被裡麵的地痞聽見,一個穿著破爛衣裳、手持木棍的混混對著門口啐了一口:“昨日在這兒吃壞了,今日還不能來這兒說說理了?”
凶完了路人,他又轉回頭來看著顧景願。
那混混一邊要人扶出一個捂著肚子哀叫不止的同夥兒,一邊痞壞地笑著,對顧景願說:“梅掌櫃,在你這兒吃壞東西了,你說這事該怎麼辦?”
“吃壞東西了?”顧景願的表情很淡定,隻是清冷疏離地笑著:“這好辦,彆擔心。正好有神醫在我這裡……”
他對自己的夥計說:“快去將榮神醫請出來,在哪裡吃壞了是小,傷了身體也就是大事了,快去。”
對麵的地痞們:“……”
其實哪裡有吃壞肚子,他們單純就是來這裡找事的。
那個哀叫不止的同夥也隻是象征性地裝一裝,如今卻有些裝不下去了。
無他,實在是榮神醫來到秦淮還沒兩天,便醫治了不少疑難雜症。
能百病全消不說,還經常分文不取。
他在這兒的兩個月已經徹底馳名秦淮河畔,河堤兩岸的人對他的呼聲極高。
若等會兒要被他診治,那麼裝病一事,很輕易便會被戳穿……
隻怪榮神醫經常神龍見頭不見尾,也不住在明嶽樓中,是以即便隱約知道榮神醫與這裡的掌櫃交好,他們也沒想到榮神醫竟然現在就在店內。
“是誰病了?”一襲青衫的榮清從後麵走出,臉色很臭。
他已經聽去叫他的夥計說了是什麼事,剛聽說竟然有人敢來找顧景願的麻煩,榮神醫直接炸了,快速踱步而出,他直接走到那個捂著肚子的壯漢麵前。
“是你吃壞了?”
把脈問診一氣嗬成,不容人分說間,榮清已經將幾根銀針刺入了他的指尖。
“啊!”那壯漢呼痛大叫。
其他人沒反應過來,都嚇得紛紛後退。
“吃得太多,飲食不規律,便秘,早起脹氣。”榮清麵無表情地說:“你不是吃壞了肚子,隻是積食了。”
眾人:“……”
榮清繼續麵無表情地說:“不過食物在體內淤積,時間長了也會致使腸胃受損。所以我準備給你開一副方子,售價隻要五兩,你考慮一下?”
“……”
外麵看熱鬨的人群中響起一陣譏笑聲。
是啊,明嶽樓的食物會有問題?他們可不信!
有人不耐煩地吆喝:“既然不是吃壞了,那便趕緊出去,彆耽誤我們吃東西!”
“對!就算真吃出了什麼問題,那也該去官府報官啊!快走快走!”
“既然是個誤會……那梅掌櫃,是我們叨擾了。”
打頭之人說著,向顧景願作了個揖,跟著就要走。
今日他們的目的其實已經達成——就是被人雇來給梅掌櫃找麻煩的。
撿食客數量比較多的中午和晚上前來鬨事,再趕在官府來之前離開……待他們來的次數多了,大家都知道明嶽樓是非多,便不會有人再來這裡吃飯,到時候附近酒樓的生意便可以變得好做一些……
要怪就隻能怪梅掌櫃這邊生意太紅火。尤其是夜間,這裡幾乎彙集了所有知名才子前來切磋互相討教,全河畔的酒家都沒有他這邊的熱鬨,自然是要遭人妒恨。
“慢著。”
幾個人正想走,身後卻傳來了梅掌櫃的聲音。
他今日已經換了身衣服,顏色比昨晚的要淺,是一襲月白色的長袍,更趁得他彬彬有禮,溫潤如玉。
隻是梅掌櫃的聲音冷厲,聽上去全不似往常那般隨和。
他向前走了幾步,直接來到自己被打了的夥計麵前。
“列位雖說是受人之托,來故意來鬨事的。但打了人也該負責不是?”他說話的音色很平淡,幾乎沒什麼起伏,但又像是醞釀著什麼怒意一般,振聾發聵。
“什……什麼受人之托,我們是真的以為吃壞了肚子……”打頭之人嘴硬不承認。
“不管如何,打傷了人就要負責。”梅掌櫃已經直接了斷道:“來人!”
他一聲令下,竟然直接從後方跑出十餘個同樣拿著武器的青年。
這些青年個個年輕魁梧,臉上稚氣未脫,且穿著一樣的衣服,看上去就像是梅掌櫃私養的護衛。
明嶽樓圍觀的人群中再次響起一片驚呼。
他們中有不少人經常來這裡吃飯,還有不少人便住在此處,卻從來不知這樓中竟然還有護衛……
十幾個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護衛瞬間將那幾位前來搗亂的地痞圍住。
隻見梅掌櫃一雙桃花眼婉轉流光,其後美目又驟然睜圓:“將這些人擒住,全部押解送官!”
“是!”那些年輕的少年們都十分聽話,動作也整齊規劃,看上去像受過訓練。
他們皆依自家掌櫃之命行事,看上去唯命是從,自梅掌櫃一聲令下過後,便將那幾個地痞流氓團團圍住,這會兒也沒費什麼力氣,三下五除二便將他們全部扣住押在了地麵上。
“記得將幕後主使問出,鄉試在即,尚有眾多學子來此入住,我不希望以後再有人來我這樓中找麻煩。”梅掌櫃又說。
“是。”
這群少年之中明顯有個領頭人,麵龐很生嫩,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大,卻手長腳長,骨骼勻稱,是個練武的好苗子。
那些個少年領命,押著人去了。
看熱鬨的人群逐漸散儘,食客們重新坐回去,明嶽樓再次變得客似雲來。
經曆了今天這一幕,所有人都知道明嶽樓中有打手,有訓練有素的護衛,再想找小混混過來故意搗亂是不可能的了。
“這顧大人,真是未雨綢繆,又有無窮無儘的方法和手段,難怪陛下您一點都不擔心。”
散開的人群中,卓陽青跟高大威武的瑜文帝走在一起。
皇上並不說話。
昨夜掉進河裡,便順便在裡頭洗了個澡,龍彥昭如今已是冷靜了許多。
顧大人智慧超群,的確不會被一些普通的競爭對手打敗。
他從未擔心過這一點。
隻是阿願後院裡所養的那些少年……
龍彥昭敲了敲自己鈍痛的太陽穴,不允許自己亂想。
但又無法做到不去想。
因為阿願看那些少年的目光……實在是太熟悉、也太叫人妒忌了。
……就跟很多年前阿啟看龍四時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