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闌珊,墨府側門打開,燈籠隨風搖晃,兩位上了年紀的嬤嬤等在門口,她們無聊的打著哈欠,一頂粉轎遠遠而來。
按照大鄴的規矩,凡不是正妻者,不能從正門進,隻能走側門,也不能乘大紅花轎,隻能用一頂粉轎抬進府內。
粉轎從側門抬進來,在東棠院門前走過,搖搖晃晃。
舜音站在簷下冷眼看著,想起瑤芸上輩子嫁給蕭從恕時處處要跟她這個正妻比的風光,也隻能說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瑤芸坐在粉轎裡,狹窄的空間令她十分憋悶,她胸口堵得厲害,微微掀開轎簾,想要透一透氣,抬頭望去,正對上舜音平靜如水的目光。
她屈辱的咬緊下唇,飛快放下轎簾,手心不自覺攥緊,摸了摸肚子才覺得安心。
她這個月沒有來月事,雖然現在診脈還不能確定,但她很有可能已經懷有身孕,隻要能成功嫁給墨子風,待把孩子生下來,她自然可以一步一步往上爬,反正大鄴沒有妾室不能成為正妻的規矩,以她的聰明才智,她相信自己很快能扶正。
瑤芸微微吸了一口氣,努力平心靜氣,待粉轎停下之後,下了轎子。
她昨晚因為不甘心,躲在屋子裡哭了一夜,眼睛又紅又腫,馮二夫人看到她的模樣,眉頭猛皺,當著眾人的麵把她訓斥了一頓,說她這樣不吉利。
瑤芸咬緊牙關,才沒有讓自己發火,她知道馮二夫人在故意給她下馬威。
她站在院子裡,冷風蕭瑟。
她想不通自己怎麼一步一步淪落到了這個地步,思來想去都是從招惹蕭從恕開始的,她千不該萬不該,最不該去招惹的人就是蕭從恕。
他比她想象的狠,這是她最失算的地方。
瑤芸心中又恨又惱,卻隻能逼迫自己露出笑臉,努力去迎合馮二夫人和墨子風,現在墨家二房才是她的倚仗。
……
舜音轉身回了屋。
夜裡她做了一個夢,夢到了上輩子蕭從恕迎娶瑤芸那日的情景。
當時她和蕭從恕成親還不到一個月,蕭從恕就娶瑤芸進門,這件事並不光彩,而且當時蕭從恕正在孝期,所以他沒有大肆操辦,但他也不願意委屈了瑤芸。
他雖然沒有邀請賓客,卻給予了瑤芸跟正妻一樣規格的婚禮,他們在庭院裡如明媒正娶一樣叩拜天地,繾綣情深,鄭恒庸和曲氏都來了,他們坐在高堂的位置上,所有人都麵帶笑容。
瑤芸樣樣都不肯低於舜音,她身上穿戴著舜音成婚時同款的喜服、頭冠,手腕上戴著多於舜音的金鐲子,整個人花枝招展、金光閃閃。
她頭上戴的金釵是蕭從恕送的,一支並蒂蓮形狀的金釵,是蕭從恕親自命人打造,寓意並蒂花開,恩愛不離。
當時舜音就坐在不遠處的閣樓上看著他們,寒風蕭瑟,不斷吹拂著她的衣襟。
底下那些人是她的夫君、姐姐、父親和繼母,就連延庭都站在一邊鼓掌,都是她的親人,卻沒有一個人看到她。
那個冬天很冷,很冷。
……
舜音一下子驚醒,屋子裡一片漆黑,她身上沒有蓋被子,全身冰涼。
墨醉白呼吸清淺,睡得正香。
舜音抬手撫額,在一起睡了這麼多天,她還是有些不適應旁邊多出一個人來。
她躺回床上,轉過身麵朝著墨醉白。
她在黑暗中小心摸索著,衾被都堆在墨醉白的身上,應該是他翻身的時候不小心卷過去的,舜音摸到這個害得她凍醒的罪魁禍首,隔空朝他揮了兩拳。
月色朦朧,不見光亮。
舜音在夜裡什麼都看不到,聽著墨醉白的呼吸聲,她不由心生好奇,她跟墨醉白相識兩世都沒見過墨醉白麵具下的模樣,上輩子便罷了,這輩子墨醉白已經成為了她的夫君,她卻還不知道他長什麼樣子,實在是有些說不過去。
她微微支起身體,屏住呼吸靠近墨醉白,心跳莫名加速,緩慢地抬起手,試著撫摸墨醉白的麵部輪廓。
她做好了心裡準備,小心翼翼地觸碰到墨醉白的麵部,本來以為會摸到帶著疤痕的肌膚,可觸感卻意外的很光滑。
如果沒有疤痕,墨醉白為什麼要戴麵具?
可惜她還來不及細摸,指尖才剛剛觸碰到溫熱的肌膚,就被墨醉白牢牢扣住手腕,打斷了她的思緒。
墨醉白睜開眼睛,身體一瞬間繃緊,全身戒備。
寂靜的夜色裡,呼吸可聞,甚至能聽到不規律的心跳聲。
舜音俯著身,青絲柔順的垂下來,落在墨醉白的胸口上,帶著些微癢意,由於靠得太近,墨醉白能聞到她身上淡淡的玉簪花香。
墨醉白目光定在舜音的臉上,神色稍霽,聲音沙啞低沉地問:“做什麼呢?”
舜音縮了縮手指,墨醉白卻攥著她的手腕沒放。
“被子被你搶去了。”舜音隨便找了一個理由,“我想找被子。”
她的聲音莫名帶著一點委屈,軟軟地控訴著墨醉白的錯誤。
墨醉白這才察覺到她的指尖帶著涼意。
他不自覺摩挲了一下她的指尖,反應過來又像觸電一般鬆開。
他把被子都推到了她那邊,背過身去,隻穿裡衣躺著,閉上眼睛,“明天讓人多拿一床衾被過來。”
舜音‘哦’了一聲,把被子蓋到身上。
兩人安靜地躺了一會兒,舜音躺在暖呼呼的被子裡,看著孤零零的墨醉白,心裡有些過意不去,“你冷不冷?”
“不冷。”
舜音呆呆應了一聲,翻了一個身,睜著眼睛對著牆壁,摳了摳手指,又轉回身,平躺回去,把被子往他身上蓋了蓋。
“睡不著?”墨醉白背對著她問。
舜音喜歡跟墨醉白說心事的習慣還是改不了,特彆是在這樣一個她什麼都看不到,又特彆安靜的夜裡。
她不自覺往墨醉白身邊靠了靠,委屈巴巴的開口:“我剛剛做了一個夢,夢到我夫君在新婚後不久就另娶了彆人,大家都在笑話我,就連府裡的下人都在背後嘲諷我,我隻能一個人偷偷躲到了閣樓上,他們偏偏還要跑到我麵前拜堂,我好氣啊。”
墨醉白安靜了一會,沉聲道:“我不會,你不必為此做無謂的擔憂。”
舜音輕輕眨了下眼睛,明白過來他是誤會她說的夢中人是他,不自覺笑了笑,心頭卻莫名輕鬆了不少,剛才低沉的情緒悄然淡去。
墨醉白的回答提醒了她,對啊,她現在的夫君是墨醉白,墨醉白斷然不會那般傷她,他也從未傷過她。
墨醉白說完自己卻愣了愣,舜音不知道他的身份便罷了,他自己明明很清楚,他是正常男子,又是天潢貴胄,日後恢複身份就算三妻四妾也很尋常,如果他跟舜音是兩情相悅,他為了她不再納其他女子,自然正常不過,可他們現在並無男女之情,他怎麼就這樣輕易的許下了承諾?
他向來是說到做到的人,又是一個凡事都會深思再做決定的人,這樣衝動的情形極少有,可剛剛舜音略帶委屈地說著夢中的情形,他想象著她當時的難過,就不自覺輕易脫口而出。
甚至說完……並不覺得後悔。
舜音心裡輕鬆起來,說話也沒有了拘束,她看著墨醉白的背影,調侃道:“你又不行,當然不會再娶。”
“……”墨醉白聲音莫測,“聽你的語氣,怎麼好像還挺失望?”
“是有一點。”舜音蹭了蹭軟枕,有了一點睡意,閉著眼睛說:“如果有一屋子女人陪我鬥來鬥去,好像也挺有意思的。”
“……那真是讓你失望了。”墨醉白頓了頓,聲音低沉,“誰讓我不行。”
舜音打著哈欠,聲音含含糊糊:“沒事,我大人有大量,無聊就無聊吧。”
墨醉白:“……”
這一次舜音安心睡了過去,墨醉白卻翻了一個身,睡意全無,總覺得還能聞到那股淡淡的玉簪花香,惹得他心煩意亂。
他忽然覺得,這世上如果有一個人是生來折磨他的,那麼這個人一定名喚長孫舜音。
*
舜音睡得極好,清晨醒來神清氣爽。
她光著腳踩在羊絨毯上,走到妝鏡前坐下,黃檀木的鏡框上刻著盛開的牡丹,繁花朵朵,妝鏡裡映出一張人比花嬌的美麗麵龐,未施粉黛,唇不點而朱。
舜音透過妝鏡看向坐在榻上獨自下棋的墨醉白,墨醉白臉上雖然戴著麵具,但舜音莫名覺得他的神色有些許困倦,“你昨夜沒睡好?”
墨醉白想起昨夜被那股若有似無的香氣折磨得輾轉難眠的滋味,轉了轉手上的扳指,輕輕“嗯”了一聲。
舜音拿起桌上的白瓷瓶,用手指蘸了一點脂粉,偷偷笑了一下,站起身走向墨醉白,“你眼底有些青黑,我給你抹點粉遮一遮。”
她彎腰就要摘掉墨醉白的麵具,往墨醉白的臉上抹,被墨醉白歪頭躲了過去。
舜音撲了一個空,趔趄了一下,直接撲到床榻上。
她眼疾手快的把手撐住,正好撐在墨醉白兩側,避免了摔在墨醉白的身上。
兩人身體同時僵住。
舜音居高臨下的看過去,四目相對,她輕輕眨了下眼睛,喃喃:“你的睫毛還挺長……”
墨醉白臉上的麵具遮的嚴實,唯有一雙眼睛露了出來,讓舜音總有一股熟悉感,越是靠近越是覺得熟悉。
她與墨醉白以前明明從未見過,這股熟悉感實在是來的有些莫名其妙。
她像被蠱惑一樣,不自覺越靠越近,近到能看清墨醉白的每一根睫毛。
墨醉白一把推開她,坐起身來。
“……”舜音捂著腦袋站起來,又一次被墨醉白推開,她已經很淡定了,慶幸道:“幸好這次沒撞到你的麵具上,上次把我額頭都磕紅了。”
墨醉白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玉簪花香,他神色一頓,眉心微擰,“你平時用什麼香粉?”
“我不用香粉啊。”舜音抬起袖子嗅了嗅,不以為意道:“不過平日的衣裳會用香料熏過,可能沾了點香味吧。”
墨醉白喉嚨滾動,抬手揉了揉眉心,未置可否地閉上眼睛。
“彆人家都是相公給娘子畫眉,我們家……”舜音站在榻邊,似嗔非嗔的看了墨醉白一眼,幽幽道:“我要給相公抹粉,相公還不願意。”
她摩挲了一下指尖上的胭脂,拍掉上麵的齏粉,幽幽輕歎一聲:“我這日子過得實在是苦。”
墨醉白:“……”莫名生出一點愧疚感是怎麼回事?
他看著舜音的指尖,低聲咳嗽了一聲,“上次準備婚禮的時候,你說喜歡城東那家珠寶鋪老板娘親自做的釵環?”
舜音眼睛一亮,嘴角翹起,像小雞啄米一般點了點頭,滔滔不絕的講了起來,“其實我最喜歡的是老板親手做的釵環,可惜老板這兩年身體不好,已經很少自己親自動手了,老板娘是他的徒弟,做的始終差了幾分,不過如果能得到老板娘親手做的釵環,我就已經很開心了。”
墨醉白看著她臉上興高采烈的神情,輕輕挑了挑眉,故意道:“我就是隨便問問,你彆多想。”
“……”舜音笑聲戛然而止,抬眸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墨醉白又輕飄飄加了一句,“我沒想給你買。”
舜音睨他:“……”不想買就不要問,已經想很多了好麼!
她邁著步子,悻悻回到妝鏡前,連頭發絲都蔫了下去。
晨曦的光透過軒窗映在她身上,腰肢纖纖,青絲垂在身後,她拿著玉梳一下一下的梳理著頭發,發絲烏黑柔亮,看起來觸感極為柔軟,讓人很想揉一下。
墨醉白收回目光,走到桌旁,喝了一杯涼茶。
……
兩人一起用過早膳。
萌蘭走進來福了福,“小姐、九千歲,老夫人剛才派人過來通知,說芸姨娘要給各位敬茶,請您二位過去。”
直到萌蘭說完,舜音才反應過來芸姨娘是指瑤芸。
瑤芸雖然是做妾,但墨子風現在房裡隻有她一個人,讓她出來認識一下大家,給大家敬杯茶也是理所當然。
舜音和瑤芸畢竟還有一層姐妹的身份,這一趟無論如何都是要走的。
舜音和墨醉白閒來無事,沒有耽擱,直接去了前院。
來到正房,舜音遠遠看到瑤芸和墨思站在院子裡,瑤芸蹲在墨思麵前,不知道在說什麼,臉上帶著幾分討好,墨思依舊是一副高傲的模樣,不太搭理她。
墨思抬頭看到舜音,頓時變了臉色,嚇得拔腿而逃,連手裡的魯班鎖都扔了,活像見到了閻王爺。
舜音差點笑出聲,看來墨思這次當真嚇得不輕,她這‘神通’也不算全無用處。
瑤芸輕輕擰眉,她剛剛一直在跟墨思套近乎,試圖討好自己這位‘小叔子’,可彆看墨思年紀小,脾氣卻和馮二夫人一樣刁鑽,她正苦不堪言,就看到他落荒而逃。
瑤芸疑惑望去,便看到舜音和墨醉白並肩走了過來。
短短幾天,再見時她們的身份已經大不相同。
瑤芸想起昨夜進門時遙遙對視的一眼,難堪地抿了抿唇,但她很快就揚起笑容,主動迎了過去。
“妹妹,以後我們就還是一家人了。”
一輩子那麼長,她總有一天能把舜音踩到腳底下。
現在還不是撕破臉的時候,她還要借著舜音的身份,快點在墨府立足,哪怕她們關係不好,她也想在其他人麵前營造出她們關係融洽的假象。
舜音在心裡歎道,她倒是希望能跟瑤芸一彆兩寬,自此井水不犯河水,這種‘一家人’誰願意當誰當。
瑤芸走近才看到舜音麵色紅潤,頭上戴著紅瑪瑙步搖,綴以珠玉,衣著金絲繡邊的雪緞,隨意卻精致,竟然比在家裡生活的還要滋潤,不由心中暗自妒忌。
她想起自己在西棠院那間小屋子,再想想馮二夫人的刁鑽難纏,心中愈發泛酸,舜音既無妻妾要爭風吃醋,也沒有刁蠻的婆母需要侍奉,還有個不缺銀錢的相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