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不想讓她再經曆一次失去親人的痛苦,所以才選擇隱瞞她,讓她抱有一個找弟弟的希望,好支撐著她活下去。
他想把她送出宮,也因為她的一句話,去冒死刺殺師曦和。
舜音想起前世種種,心裡一陣陣地鈍痛,她的孿生弟弟一直近在咫尺,上一世他們竟然就這樣生生錯過了。
至死,她都不知道。
“為什麼不告訴我……”
舜音痛哭喃喃,卻沒有人知道她的悔恨和遺憾。
墨醉白抿緊唇角,吩咐江非,“立刻去無暇寺一趟,把了解琉錚身世始末的人都帶回來。”
屋子裡響徹著舜音的哭聲。
等待的過程中人心惶惶,有人期盼琉錚就是那個孩子,也有人希望他不是,隻有舜音篤定的知道,琉錚一定就是她的弟弟。
琉錚分不清心中是什麼滋味,隻有滿心茫然,其實他並不習慣有親人,可他看著麵前哭得像個淚人一樣的舜音,卻又期盼著能夠得到肯定的答案,如果他是她的弟弟,能夠讓她開心,不要再繼續流淚,那麼他希望自己是。
長孫雄難以置信的看著琉錚,一天之內他突然知道世上還有一個外孫,現在他一見如故的這個少年竟然很有可能是他的外孫,他覺得一切都像夢一樣。
他看著哭成一團的舜音和呆呆愣愣站在那裡不知該如何是好的琉錚,顫顫巍巍的走過去,越看琉錚越生出一種親近感,既然舜音認定這個少年是,那麼他也相信他是。
他終於忍不住,將他們一起抱進了懷裡,這是他女兒留給他的兩個寶貝,是他在這世上最親的親人。
鄭恒庸眼眶發熱,也很想過去,可他心裡清楚,無論琉錚是不是他的孩子,他都沒有資格過去。
他隻能無顏麵的低下頭去,兒子剛出生就因為他被丟棄,他甚至差點連有這個兒子存在都不知道。
女兒雖然就在他身邊,卻被他磋磨了這麼多年。
長孫若兒拚命生下的這一對兒女,他竟然沒有好好給他們做過一天父親。
白駒過隙,回首時已年過半百,鬢邊生了華發。
鄭恒庸不自覺憶起往事。
他當年自負甚高,即使仕途不順,也始終認為自己錯在沒有一個好出身,所以他才生出了攀高枝的想法。
他在未婚配的高門小姐裡挑中了長孫若兒,提前打聽好了長孫若兒的喜好,穿上自己最乾淨的衣衫,等在長孫若兒必經的橋頭。
他到現在都清晰的記得那天的情形,長孫若兒穿著一身白色的紗裙,外麵套著淺綠色的披風,手裡打著一把油紙傘,煙雨朦朧,遠遠望去像一朵柔軟的鈴蘭,她一步步踏上石橋台階,從他身邊路過,身上帶著淡淡的清香。
長孫若兒是將門之女,他本來以為她一定身高六尺,肌膚黝黑,五大三粗,他做好了心理準備,卻沒想到長孫若兒跟他想的一點都不一樣。
他的心臟像被重重擊了一下,呆愣當場,差點忘記了自己要做什麼,在長孫若兒即將走過去的時候,他才猛然想起來。
他叫住長孫若兒,上前問路,長孫若兒給他指了路,在得知他是外鄉人,第一次來京城,對這裡的路況不熟悉後,在他的請求下親自給他帶路。
他心口滾燙,不斷地與她攀談,長孫若兒話不多,卻很容易被逗笑,他們一路有說有笑,先是談論詩經,後來又說起了京城的特色小吃。
那個時候他已經跟曲氏在一起一段時間了,曲氏隻會撒嬌獻媚,跟他從來都說不到一塊去,這是他第一次知道什麼叫做知音。
分開後,他的心久久不能平靜。
從那天起,他又刻意安排了幾次巧遇,漸漸跟長孫若兒熟悉起來。
一切按照他的計劃順利進行,成婚之後,他和長孫若兒其實過了一段幸福日子,長孫若兒性子溫軟,一點也不像其他大小姐那樣直高氣昂,他漸漸沉溺在溫柔鄉裡,隻想一直這樣平靜而安定的生活下去。
直到曲氏帶著他娘來找他,他才如夢初醒,想起了自己最開始的目的。
如果長孫若兒一直好好活著,他說不定有一天可以放棄往上爬的想法,可是長孫若兒死了,他隻能繼續把這條路走下去。
人總是善忘的,在曲氏日複一日的挑撥下,他漸漸忘記了那段溫馨的日子,長孫雄給他好處,他覺得是施舍,旁人提及贅婿的事,他覺得是在譏諷他,就連他跟長孫若兒生的孩子,也漸漸變成他委曲求全的象征,令他麵對舜音的時候隻剩下煩躁和不耐煩,這一切都變成了他的屈辱。
明明那些不堪都是真實的,他卻不想承認,覺得旁人都在汙蔑他。
漸漸他把長孫若兒都忘了。
他自認鐵石心腸,這一刻卻產生了動搖,生出了難言的悔恨,舌尖發苦。
他自己釀的苦果終究要自己嘗。
江非快馬加鞭,很快帶著兩位僧人回來了,手裡還拿著一件破舊的布衣。
秋萍一眼就認出來了,神色激動道:“就是這件衣裳!我當年就是用這件衣裳包的小少爺,袖子上還繡著我的名字,是一個‘秋’字。”
江非翻了翻手裡的布衣,袖子上果然有一個‘秋’字。
其中一名僧人雙手合十,“阿彌陀佛,師兄當年在寺廟門口撿到琉錚的時候,琉錚身上就包著這件衣裳,師兄覺得可能跟琉錚的身世有關,就一直留著這件衣裳。”
一切都對上了,琉錚的身份再無可疑之處。
曲氏根本沒想過他們還能找回長孫若兒的另一個孩子,她本來以為她不好過,他們這輩子也彆想痛快,隻能抱憾終身,可沒想到希望這麼快就落空。
她眼前一黑,竟然生生氣暈了過去。
長孫雄再也忍不住,老淚縱橫,抱著琉錚,使勁拍了拍他的背。
琉錚整個人都是懵的,他一直以為自己是被家人拋棄的,從未想過還能找到自己的親人,更不曾想過自己有一位這樣慈祥的外公,還有這樣一位跟他血脈相連的姐姐。
舜音早就哭成了淚人,她上輩子躍下城牆之時不曾哭過,獨自被關在宮裡之時她也不曾哭過,這一刻卻像要把積攢的眼淚都流出來一樣,儼然哭的停不下來。
琉錚笨拙的抬起袖子給她擦了擦淚,小心翼翼道:“阿姊,你彆哭了。”
舜音聽到他的稱呼,怔了怔,淚水像連線的珠子不斷掉落,嘴角卻忍不住上翹,將眼淚擦淨,“好,阿姊不哭。”
墨醉白看著她含笑帶淚的樣子,跟著很淺的笑了一下。
……
相認後,幾人緩和了一下情緒,仔細詢問了兩位僧人一些事後,長孫雄親自謝過兩位僧人,請江非把他們送了回去。
大家一起挪到旁邊的靜室,墨醉白作為家裡的‘一份子’,自然也跟了過去。
長孫雄握著琉錚的手不放,聲音蒼老,“錚兒,跟外公說說,你這些年是怎麼過的。”
琉錚抿了抿唇,緊張地回答:“我被師父收養後,在廟中長大,稀裡糊塗的做了小和尚,平時喜歡跟著師父練功夫,後來師父過世,當時我七歲,被……”
琉錚無措地看向墨醉白,不知道該不該說下去。
墨醉白啟唇,“如實說即可。”
琉錚點點頭,繼續往下說:“我後來得了機緣,被宮裡的人選中,成為陛下給皇長孫培養的暗衛。”
其實那個貴人就是皇長孫,皇長孫去廟裡的時候,正好遇見他在練武,見他身手不錯,人也老實機靈,於是欽點了他成為他的暗衛。
長孫雄微微鬆了一口,能夠被選作皇長孫的暗衛培養是好事,至少吃穿不愁,也能受到良好的培養,不會讓琉錚在外受欺負。
舜音疑惑:“你既然是皇長孫的暗衛,為何現在會跟著墨、你姐夫做事?”
琉錚聽到姐夫這個稱呼,緊張地咽了下口水,微微抬頭窺視了墨醉白一眼,見墨醉白神色如常才放下心來。
旁人或許不知道,他卻清清楚楚的知道墨醉白的真實身份,他要守護的人一直都沒有變過,就是那個身份尊貴的皇長孫。
墨醉白淡淡道:“皇長孫過世後,他們這些暗衛便無用了,於是陛下就把琉錚派過來跟我。”
舜音和長孫雄不疑有他,都覺得這個說法很合理,輕輕點了點頭。
長孫雄詢問了許多事情,知道琉錚這些年過得很好,他才漸漸展開眉心,後知後覺的為尋找到外孫感到開心。
舜音也慢慢笑了出來。
兩輩子,她終於找到了弟弟,這一次她絕對不會讓琉錚再孤獨赴死了,他們都要好好活著。
直到夕陽漸落,屋子裡的說話聲才漸漸停歇下來。
三人沉默許久,墨醉白見他們都不說話,隻能開口:“你們想如何處置此事?”
長孫雄歎息一聲,心中不知該如何是好。
舜音拿出一個小匣子,遞給長孫雄,“他們這些年貪汙了府裡不少銀子,曲氏的兄長還打著您的名號在外麵販賣私鹽,證據都在這裡。”
長孫雄翻看著那些厚厚的證據,滿眼震驚,“舜娘,這些證據你搜集了多久?”
“成婚前就一直在查。”
長孫雄頓時心疼起來,“你為什麼不跟外公說?”
舜音低聲道:“一來我怕您擔心,二來我不想打草驚蛇。”
長孫雄歎息於外孫女的懂事,也惱怒自己的失察。
他看了看那些證據,抬頭望向舜音,沉聲道:“其他人都好處理,隻是鄭恒庸畢竟是你們的親生父親,這件事你說該怎麼處理?”
他雖然心裡又氣又恨,恨不能直接殺了鄭恒庸和曲氏,可鄭恒庸畢竟是舜音和琉錚的父親,他怕他們將來有一天會後悔,親情血緣,本身就是很難以割舍的東西,而且鄭恒庸如果入罪,以後可能對他們影響不好。
舜音想了一會兒,看向琉錚,“此事琉錚是受害者,不如就由琉錚來定奪。”
長孫雄在旁邊連連點頭,墨醉白也抬頭看向琉錚。
琉錚沉默了一會兒,卻道:“我從來沒想過可以找到家人,如今已經十分滿足,一切就聽外公和阿姊定奪吧。”
長孫雄這一天情緒起伏太大,早就疲憊不堪,他沉思了一會兒,擺手道:“老夫這一生雖然殺了無數敵軍,卻做不出動用私刑的事,老夫還是把證據一並交給陛下,讓陛下來處置他們吧。”
如此便有了決斷,大家一致同意。
夜幕落下,大家忙了一天,都已經累了。
舜音和墨醉白起身往外走,琉錚自然而然的跟著他們起身。
長孫雄道:“錚兒,你不留下嗎?”
琉錚茫然無措地看向舜音,還沒有適應自己的新身份。
舜音莞爾,“外公,阿弟的東西還在我那,今個就先讓他跟我們回去,待收拾妥當,我再把他完完整整的送過來,放心,您還有很多時間跟他相處呢。”
長孫雄笑容滿麵的摸了摸胡子,看向墨醉白,“醉白,錚兒既然是你的暗衛,你看……”
“琉錚既然已經認祖歸宗,自然不方便再做我的暗衛,我會向陛下稟明此事,到時候找個機會正式對外宣布琉錚的身份。”
他辦事穩妥,長孫雄聽得滿心滿意,連連點頭。
他們沒讓長孫雄出去相送,自己走了出去。
來到庭院,鄭恒庸突然從屋子裡跑了出來,被護衛攔住,舜音看都沒看他一眼,轉身便走。
鄭恒庸看著舜音決絕的背影,聲淚俱下,“舜娘,我們是骨血至親啊!”
舜音緩緩笑了,晶瑩的淚珠不自覺順著臉頰滑落。
如今聽到這些話她隻覺得滑稽可笑,上輩子她一覺醒來,府中早已人去樓空,父親、夫君、姐姐、弟弟這些親人全都將她扔下離開了,隨之而來的便是他們造反的事情。
從頭到尾,隻有她一個人被瞞在鼓裡,隻有她是被舍棄掉的那一個。
當時她的無助和痛苦,誰又曾體會過。
那個時候他們又何曾念及過她是他們的骨血至親。
當斷則斷,否則反受其害的道理,她上輩子就已經明白了。
她擦乾臉上的淚,頭也不回道:“外公、母親、阿弟也是我的至親,你傷害了他們,從此以後我便隻當沒有你這個父親。”
曲氏已經醒了過來,她知道大勢已去,看著鄭恒庸頹然的模樣,坐在屋子裡瘋癲的大笑。
“鄭恒庸,你後悔了麼?可是晚了,一切都晚了!”
這座府邸是曾經是他們為之籌謀算計一生的地方,年輕的時候,他們曾經放肆的暢想過會成為這裡的主人,如今想來,都像一場夢一樣。
曲氏狠狠的想,錯事既然是他們一起釀成的,那麼該承受的後果誰也彆想逃!
“舜娘!琉錚!”鄭恒庸又悔又痛,雙目通紅地看著他們的背影,“你們可不可以回頭,讓我再好好看你們一眼。”
這是他的一雙兒女,他卻不曾好好看過他們。
舜音眼中升騰起水霧,卻沒有回頭,她提著裙擺邁過門檻,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琉錚隻管跟著阿姊,在她身後一起走了出去。
她不回頭,他亦不會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