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慧抬起手給阮躍進順背,看著他冷靜下來才鬆了一口氣。她拎著籃子回頭往老裁縫家看一眼,想一會說:“算了,先回去,我們下午再來。”
這剛剛鬨了個臉紅,就算阮躍進沒和老裁縫吵起來,立馬再進去也不合適,老裁縫八成還是說不出什麼好話來。這要是在氣頭上直接吵起來,那就直接沒法拜師了。
阮躍進冷靜下來後沒再說那賭氣不學的話,而且現在他確實也沒辦法再調整好心態,捧著一張笑臉進去巴結那個死老頭,所以就和孫小慧先回家去了。
到家後孫小慧從籃子裡拿出一個雞蛋來,去地裡掐一根小蔥,給阮躍進做了個小蔥炒雞蛋。
炒雞蛋端到桌子上放到阮躍進麵前,孫小慧哄著說:“千萬彆往心裡去,你就當他放了一個屁。山上多少人受過他的氣,又不是你一個。要不是為了學手藝,咱理他嗎?”
阮躍進拿起筷子吃雞蛋,雞蛋裡放了油,帶著小蔥的鮮香,嫩嫩滑滑地在舌尖上綻開香味,入喉入胃,他那憋悶烏糟的心情頓時也好了許多。
果然沒有好吃的解決不了的爛心情。
心情變好了,看著眼前這難得吃上一次的小蔥炒雞蛋,於是他又想,學成後天天吃好的穿好的,那現在受點氣也並不是完全不能忍受。
他是有脾氣要麵子,但也並不鼠目寸光,他能看得到遠處。
如果他忍下了老裁縫現在的脾氣,跟他學成手藝,那他以後就能過上和老裁縫一樣的日子。
老裁縫敢在鳳鳴山上這麼牛,不就是仗著自己有這門手藝嘛,彆的仗什麼?
難道仗他是個老光棍,無家無口無顧慮?
真是仗這個,早被人給打死了。
一個雞蛋炒出來很少,兩三口就吃了個乾淨。
阮躍進吃完炒雞蛋意猶未儘,但心裡徹底舒服了。他放下筷子看向孫小慧,換了語氣和臉色很是認真說:“媽媽,你放心吧,我不會放棄的。等我學成了手藝,帶著你和爸爸躍華一起享福。”
孫小慧聽到這話就高興了,笑起來道:“我就知道我們躍進是有出息的孩子。”
阮躍進這又找回了自信,“下午我自己過去,你就不用送我去了。上午有了經曆,現在我有心理準備了,不管他再說什麼難聽話,哪怕指著我鼻子罵,我都不會生氣,都當他是放屁就行了。”
孫小慧笑得一臉褶子,“這樣就對了!”
聽點難聽話又不會掉塊肉,學成了能吃肉才是要緊的。
***
中午阮長貴回來,看到家裡那半籃子雞蛋還在,就知道阮躍進沒能拜成師父,也算在他的預料之中。吃飯的時候坐在桌子旁邊,他看著阮躍進問:“老裁縫不要你?”
阮躍進道:“還沒定呢,我下午再過去。”
阮長貴冷笑一聲,“瞎折騰,那老裁縫的徒弟可不是好做的。”
孫小慧抬起手就拍阮長貴一下,小聲道:“你又給孩子打退堂鼓,老裁縫的徒弟不好當,那小溪怎麼當上了?她行你兒子不行嗎?躍進還是個男娃好不?”
阮長貴當然希望自己的兒子能行,阮躍進要是能行的話,學成當了裁縫,那長臉長麵子的不就是他了嘛,以後吃香的喝辣的,不也就是他了嘛?他是阮躍進的親爹啊。
就因為他也抱有希望,所以才沒攔著孫小慧去借雞蛋。
他真要不同意,阮躍進可去不成老裁縫家拜師。
他不說那泄氣的話了,隻道:“行,我不說了,躍進你可彆給我丟臉啊。你媽為你的事費了不少心,就算為了你媽,你也得學成這門手藝。”
阮躍進屏氣點頭,“我會學成的。”
阮長貴拍一下他的肩膀,“有信心就行!”
***
下午孫小慧和阮長貴一起去上工,阮躍華找他那一幫同齡的幾個孩子瘋去了,阮躍進則自己一個人拎著半籃子雞蛋,又去了老裁縫家裡。
他來的不是時候,老裁縫正反鎖院門在家裡午休。
他敲了半天門裡麵沒人應,便放下雞蛋,坐在門檻上等著。
等著的時候沒什麼事,便撿了小石頭在手裡顛,拋出去接住,再拋出去。
不知道等了多久,聽到院門裡傳出門栓響動的聲音,他忙拎起籃子站起身。轉身麵對著院子的大門,等門一開,剛好和老裁縫站個麵對麵。
老裁縫看到他的時候頓了一下,沒給他好臉色,直接轉身進院子。
阮躍進拎著籃子跟在他後麵進去,嘴上說:“宋大爺,您再考慮考慮,我是真心實意想學手藝才來找您的。我這還給您帶了半籃子雞蛋,家裡攢了好久的。”
老裁縫在搖椅上坐下來,看他一眼,“你不是當裁縫的料,彆在這跟我浪費時間了,趕緊該乾嘛乾嘛去,趁我現在心情好,說話還好聽。”
阮躍進不服氣,“您都還沒有教我,您怎麼知道我不是當裁縫的料?阮溪就是當裁縫的料?你怕不是看她是女娃子,長得漂亮,嘴甜會賣乖,才認她的吧?”
老裁縫的目光沉下來,盯著阮躍進。
看他沒有開口就罵,隻用這種眼神盯著自己,阮躍進頓時起了一身的雞毛疙瘩,身上的汗毛都豎起來了,呼吸也下意識壓住了。
老裁縫破天荒地沒有罵他,忽開口說:“你看起來很瞧不起那丫頭啊。”
阮躍進調整一下呼吸,開口道:“不是我瞧不起她,是她本來就沒什麼能耐。女娃子嘛,能有什麼本事,也就在家漿洗縫補做做飯,可她連縫補的活都做不好。”
老裁縫笑一下,“聽你這話,你挺了解她啊。”
阮躍進:“她是我堂妹,從小一起長大的,我當然……”
說著他忽想起孫小慧的話來,孫小慧讓他不要提自己的父母家庭,因為孫小慧之前誤會過阮溪,在老裁縫心裡的印象可能不是很好,怕影響到他拜師。
他打住話,頓時想把自己的舌頭給咬下來。
老裁縫卻還是盯著他,並沒有表現出什麼來,隻說:“原來是這樣啊……”
阮躍進心裡噗通噗通跳,想著老裁縫可能根本沒把之前的事當回事,也不記得他的母親孫小慧了,畢竟他年紀這麼大了,七十多歲的人,記性不好也是正常的。
他穩住呼吸,接話說:“是這樣的。”
老裁縫往搖椅上一躺,“那行吧,你把雞蛋放下,先去把我屋子裡的衛生打掃一下,裡裡外外全部要打掃乾淨,有幾天沒人打掃了,臟得很。”
阮躍進想高興又不敢高興,屏氣確認:“您是願意教我了嗎?”
老裁縫:“當然願意,你這麼聰明,我要是不教的話,不是我的損失?正好你和阮溪那丫頭比一比,看你們兩個誰學得好。你總不能,不如個女娃子吧?”
阮躍進沒聽出老裁縫話裡的意思,直接笑起來了,說:“那肯定不會的!”
說完他立馬轉身去找掃帚,拿起掃帚興衝衝進屋掃地去了。
老裁縫躺在搖椅上閉上眼睛,低聲念一句:“寶器。”
***
日頭一點點西墜,落至地平線邊緣。
阮溪和淩爻走了兩天的山路,已然沒有一開始那麼興奮。但兩人也沒有疲憊懊惱的神色,一路上都在給彼此打氣,說什麼再撐一會,就快要到了。
兩人都曉得“望梅止渴”的道理,所以都給彼此一堆梅子在不遠處的想象。
淩爻記得上山走過的路,這會他看看路,又看看夕陽說:“這次是真的要到了。”
阮溪看著他笑,微喘著氣道:“那就繼續走吧,一鼓作氣。”
淩爻“嗯”一聲,衝阮溪伸出手。
阮溪把手搭到他手心上,然後兩個人便你拉著我我拽著你,繼續往公社的方向一步步走過去。這樣互相牽著走了時間不長,果然就到了公社。
成功到達目的地,兩人又開心起來,精神瞬間也足了。
這時候太陽還沒完全下山,阮溪和淩爻在公社的小街上逛了逛,走著走著看到一個麵攤,於是便坐下來點了兩碗擔擔麵,也剛好喘口氣休息休息。
坐在小桌邊等麵的時候,阮溪一直彎腰揉腿。
淩爻交疊胳膊搭在床沿邊,把下巴擱在胳膊上,整個人處於放空狀態。
阮溪揉完腿抬起頭,看到他這樣忍不住笑一下問:“累壞了吧?”
淩爻表情仍是空空的,眼睛不動,“住在山裡真的不容易。”
阮溪感慨著應聲:“是啊。”
所以走出大山哪是嘴上說起來那麼容易的事情,連用腿走出來都這麼難了,更彆說在人生的層麵上走出來。眼下這時代,走出去的可能性更是微乎其微。
阮溪身上也累得不行,於是也把胳膊疊起來放在桌沿上,整個人趴下來休息。
下巴墊在胳膊上,和淩爻麵對麵眼對眼。
兩人以相同的姿勢對視片刻,也不知道誰先樂的,忽一起笑起來。
阮溪先收了收笑,看著淩爻小聲說:“欸,你長得是真好看,就是那種招人喜歡的漂亮弟弟。”說著她伸手捏一下淩爻的臉,“嫩死了。”
又嫩又乖,要是自己的親弟弟,非得每天多掐幾下。
淩爻微微一愣,耳根處不自覺掃起一片滾燙。
但還沒蔓延到臉上,他們的擔擔麵做好了。
看著麵端上來,兩人忙都直起身子。
吃了兩天的乾糧走了兩天的路,難得吃點熱乎鮮香的,阮溪迫不及待地拿起碗上的筷子,直接夾起一筷子麵條吃下去,眼神裡顯露幸福的光點。
但她覺得不夠辣,便又叫攤主:“有紅油辣子嗎?”
攤主給他拿了一小碗辣子過來,她又往碗裡加上半勺,這才覺得夠味道。
而淩爻隻吃碗裡的辣子,就已經很足夠了。
阮溪看著他泛起紅意的嘴唇和臉蛋,忍不住笑道:“你不能吃辣啊?”
淩爻咽下嘴裡的麵,“以前是不怎麼能吃,現在可以吃,但是太辣就不行了。”
阮溪吃一口碗裡的肉臊子,問淩爻:“我忘了問了,你家是哪裡的啊?”
淩爻道:“申海。”
阮溪眨眨眼——嗯,果然是大城市來的娃娃。
她接著話又問:“那裡肯定很漂亮吧。”
淩爻點點頭,“嗯。”
兩人各自吃口麵,忽異口同聲——
“有機會帶你去看看……”
“有機會帶我去看看……”
尾音沒收儘,兩人看著彼此的眼睛愣一下,忽又默契地一起笑起來。
***
夕陽隱沒最後一絲光線,天色擦黑。
阮躍進拖著疲憊的身形從金冠村走到鳳眼村,到家的時候孫小慧剛好做好晚飯。他累得很,連聲招呼都沒打,直接進正屋放下空籃子,到房間仰身往床上一倒。
孫小慧和阮長貴也沒叫他,等把做好的晚飯端上桌,阮躍華拿了筷子進來,才伸頭叫他:“大哥,起來吃飯了。”
阮躍進撐口氣從床上爬起來,出來到桌邊坐下。
孫小慧把筷子遞他手裡,看著他問:“咋了?老裁縫還是沒有答應教你嗎?”
阮躍進往一邊的空籃子示意一下,“雞蛋他都留下了,怎麼會沒答應?”
孫小慧聽到這話眼睛一亮,語調頓起:“這麼說他願意教你了?”
阮躍進有些得意起來,點點頭,“當然了。”
孫小慧高興得拍一下大腿,喜笑顏開道:“唉喲,真是太好了!我早就說了,你比小溪那丫頭強得不是一星半點,老裁縫怎麼可能會不答應!”
說著她又問:“他今天教你什麼了?”
提起這個阮躍進有點不高興,呼口氣道:“什麼都沒教,死老光棍使喚我做了半天的事。一會掃地擦地,一會擦桌子板凳,一會又叫我去地裡鋤草,把我當牛使。”
孫小慧嘴角不自覺落了落,但立馬又抬起來,“他肯定是考驗你呢,你堅持住就行了。幫他做點事也沒什麼的,隻要能學成手藝就可以了。”
阮躍進點頭,“我也是這麼想的。”
阮長貴出聲認可道:“你能這麼想,說明你長大了。既然他答應了教你,那你就跟著他好好學。不要吃點苦就喊累,這和挖礦比那可輕鬆多了。”
阮躍進知道自己學不成也得上山挖礦去,於是再次點頭,“我會的,爸爸。”
孫小慧身後無形的尾巴翹起來,有些忘形,喜滋滋忽又說:“好好學好好學,你肯定比老裁縫以前教的那些人都強,最好是把小溪也給擠走。”
阮躍進還沒接這個話,阮長貴忽掛了臉。
他看著孫小慧沒好氣道:“孫小慧你是有什麼毛病吧?上次葡萄的事你又忘了是不是?你現在又挑撥躍進和小溪兄妹關係,你彆忘了你是小溪的二媽!”
孫小慧被斥得立馬斂了神色,她聲音低下來,小聲道:“我是她二媽,可也沒見她把我當二媽啊,把你當二叔了嗎?跟著老裁縫去做衣裳,拿回來半隻雞和一塊錢,你嘗到一塊辣椒沒有?真是二叔二媽,連客氣一下也沒有?就算我誤會過她得罪過她,可你和躍進躍華沒有啊,她怎麼也不知道客氣一下呢?”
阮長貴看著孫小慧屏口氣,沒說出話來。
這件事確實也讓他憋了好幾天的氣,那天整整聞了一晚上的香辣雞肉香,卻一口都沒吃到,甚至連菜汁都沒嘗到一口,那滋味是真的不好受。
孫小慧看他不說話,又繼續說:“你拿她當侄女,她可拿我們當外人,甚至是當敵人。如果老裁縫隻教我們躍進一個人,以後我們躍進拿好吃的好喝的回來,領工錢回來,叫她們隻能羨慕得流口水,這口氣是不是就出了?”
阮長貴徹底說不出話了,低下眉夾一塊大頭菜塞嘴裡,咬得咯咯吱吱的響。
阮躍華人小也聽得懂這個話,忽開口大聲道:“媽媽說得對!我們也要吃肉,不讓他們吃!讓他們流口水!讓他們淌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