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她最親密的枕邊人,霍生陽是第一個感受到她好像不太舒坦的人,他一察覺到,就憂心忡忡地請來禦醫為她看診斷。
但卻沒有診斷出什麼玩意。禦醫最後告訴了他們一個不知道是好是壞的消息,道,“太子妃有孕了。”
宋渺摸著肚子,根本感覺不到肚子裡有生命力,就連176也說她其實沒有懷孕,但這幻境加褚給他們所有人的錯覺卻是,她的肚子一天天大起來,而氣色也一天天差起來。
宋渺明白這個幻境想要看到的是什麼了。
……
“真真,我總覺得,肚子裡的孩子不太……”霍生陽回宮時,他看到大腹便便的宋渺,眉宇就染上愁色,這是他們成婚後的第六個月,她腹中的孩子也有五個月大了。
眾人驚駭地看著她的肚子,早先隻有四個月大時,就如同六個月大般,後來禦醫診斷說這是懷了雙子,不必憂心,燕獲帝大喜,特意賞賜了不少東西。霍生陽最初也是高興的,他天天抱著她的肚子,就忍不住親親她,眼裡滿是將要做父親的歡喜。
可是日子一天天過,他心中的不安就更加甚。
宋渺抬起眼,她眼睫濃密,落在蒼白的眼下肌膚,涸出陰影,他呼吸一滯,總覺得她說不出一句話就要飄然離去。
但這是錯覺。他告訴自己,她還安安穩穩在自己麵前,又怎麼能走?
宋渺摸著自己的肚皮,感覺自己胖了好多,她揚了揚唇,耐心地讓他坐下來,碰碰自己的肚子。
霍生陽卻不像從前那樣喜歡親親她的肚皮了,他略懷戒備地看著她的腹部,親她的麵頰,低聲:“你瘦了好多,我很擔心你。”
“怎麼會?”宋渺笑著說,“我現在每天都吃很多,這兩個孩子在,我又怎麼可能會瘦下來?”
她為他的敏感而心驚,但卻清楚知道,在這沒有原來記憶的霍生陽麵前,幻境根本不可能被看破。她強行將他的手搭在自己的肚子上,讓他與孩子說話。
霍生陽很艱難地完成胎教。
他全程都是蹙著眉,眼裡有擔憂,尤其是在看到她蒼白的肌膚與烏青的唇時,情緒緊張而茫然。
宋渺不動聲色地壓下喉間的血味,問他:“今天怎麼這麼奇怪?誰和你說了什麼嗎?”
霍生陽半跪在她膝蓋邊,輕輕托著她的腰,讓她躺得舒服些。宋渺很是受用,雖然她並沒有覺得“孕期”有多困難,畢竟這一切都隻是幻境的作用使然,她是所有人中唯一一個看破的,這作用對她而言就小了許多。
他將腦袋靠在她的脖頸邊,輕柔地吻她,聲音微沉,“……崔嘉學說的。”
宋渺抖了兩下眼睫毛。她驚詫地看他。
霍生陽露出一個苦笑,他的聲音慢慢的,像是反問自己,又像是在困惑,“他指責我,為什麼你自從懷孕以後就變得那樣羸弱,他說你以前從來都是身強體健的,根本不會有這樣的情況。”
宋渺微微揚唇笑,哄他:“哪能呢,畢竟有了身子,他一個男人又懂些什麼?”
“這是我們的孩子,你未來可是要好好疼他們的,彆亂想了,嗯?”
卻為崔嘉學的敏感同樣心驚,後來想想,崔嘉學大概也是十分在意她,於是才會有這樣的對話出現在這兩個男人之間。
霍生陽握緊她的手,惴惴不安,他望著她平靜的臉,微泛白的唇,總覺得有什麼要超出自己的掌控,可他根本抓不住,也不明白將會是什麼。
他看她很快就沉沉入睡,夜深人靜之際,他幾乎聽不見她的呼吸聲,霍生陽嚇到戰栗,急忙湊近,才能隱隱感受到她的吐息。
他一夜未睡,崔嘉學的話在他耳邊回旋,他在她將醒以前,決定再請幾個大夫為她診治。
……
霍生陽請來的大夫根本不起作用,前前後後一共數十人,沒有一個人能夠說出這究竟是什麼病症所致。
隨著大夫的無可奈何,宋渺的身形容貌在所有人眼中都變得消瘦可怕起來,她肚子尖尖,因為懷了雙子,讓她本就嬌小的身子看上去可憐極了。
霍生陽看著她懷孕到七月大,那時候,她已經很難再正常起身,也很難再露出從前的精神狀態。
他連離開一步都不敢,更是將那大夫留下的診斷一字一句地琢磨,試圖從中找出疑點來。
而那些大夫口中的答案,大多莫名,卻也有真才實學的,暗地裡隻敢輕悄悄地提點一句,說是有可能是孕期所致。
可孕期的女子哪有像她這樣的?
霍生陽最初隻以為這是搪塞,後來一日卻猛然明曉,知道了那真實意思。
孕期所致——便是那腹中……
是怪物嗎?
霍生陽止不住心驚,他匆匆趕到殿中,便瞧見宋渺低眸看書,歲月靜好,麵上的蒼白並沒有讓她有一點苦楚之色。
男人在不遠處靜靜地看著她,看她隨手按了按腹部,難忍極了,蹙了蹙眉。然後轉頭便吐了一口鮮血。
這一口鮮血後,她依舊在認認真真地看著書,腹部高高鼓起,像是小山丘一樣,她還是漂亮,隻是很蒼白,看不出從前鮮活如花朵般的樣子。現在的她像是一朵蔫蔫的,被狂風暴雨傾襲後的憔悴樣。
霍生陽忍不住上前,冷著臉,語氣柔軟地喚了她一聲,然後看她抬眼,對上他的,兩人的目光輕輕接觸。她像是驚覺般,飛快縮回去。
他明白她為什麼露出這樣的表情。心中一顫,半跪在床邊,與她的手指相扣,問她:“我剛進來,怎麼就見你皺眉?你方才怎麼了?”
不說自己看到了她吐血,他在說出這一句話時,內心有不安與迷惑,他不解於她從來不曾告訴他,她有吐血的症狀。
宋渺從他過來時,就知道他看到了那一幕。那一幕也是她故意給他瞧見的。
“宋真真”的大限即將到了。
她搖了搖頭,說沒什麼。
霍生陽咬著牙,再次問了一句,“真的沒什麼嗎?”他對她從來都是溫溫柔柔的,連聲音都不敢大一點,他眷戀而飽含愛意地將唇抵在她的臉頰邊,低低聲問,她卻依舊不告訴他真相。
他的心一點點涼了。與之同時是椎骨一陣淒慘的疼意,緊得他幾乎要不穩。
“你今天怎麼突然來了?”
宋渺問他,他張了張口,想說他問詢了那麼多大夫,得出的結論是她那讓他心慌意亂的消瘦,是因為她腹中的孩子。
霍生陽再望著那肚子的目光是冷的,涼的。
連最基本的親情都不見。
但他沒有說出口,因為他的視線被她下意識擋在肚皮上的手掌遮蓋住,他忍不住抖了抖,骨髓發冷,他下意識就看她的臉,毫無疑問,看到她布滿慈母愛意的眼神。
“真真,還記得我之前說的嗎,你現在瘦了很多。”
“大夫說,是因為懷了這雙孩子的緣故,你才瘦了這麼多的。”
霍生陽對她的愛意,早就超過了那腹中孩子,更彆說,這雙孩子還有可能會是將她與他分離的玩意,他將她的手握住,“我們不要它們了,好嗎?”
“你在瞎說什麼?”宋渺失笑,她揪了揪他的耳朵,“哪個庸醫告訴你的?將他趕出去。”
卻是一字都不肯相信。
霍生陽看到她眼中的固執,她笑著看他,麵色蒼白,又忍不住咳嗽,壓了壓才沒再次吐出血色。他戰栗起來,那高高隆起的腹部像是一把尖銳的刀,要將他一刀劈碎。
他壓抑著勃然而發的恐懼,溫聲說:“真真,你信我。”
“……不是我不信你,”宋渺萬分憐憫地看到他微微發抖的唇,眼尾微紅的模樣,她那一副慈母樣怎能丟棄,這是讓他眼睜睜看她死去最好的利刃,“重陽你告訴我,我現在可是懷了寶寶七個多月的娘親了,你還亂說這些胡話,是要讓我生氣嗎?”
“好了好了,你是太累了,去休息吧。”
“我不想再聽你說這些話了,好嗎?”
眼神落在肚皮上,又溢滿疼愛。
她倦了,不想再說了,手中的書合上,又閉眼要睡去。
霍生陽攥緊她的手,小聲地喊她,不讓她睡下去,他一時間迷茫一時間又心慌意亂,等到她重又疲憊地睜眼時,才淚蒙蒙地讓她彆丟他走。
這是下意識說出口的話。
隻是刹那間,他就覺得這裡的氣氛不對。好似有什麼東西將要溜走,可他真的抓不住,一點也不能。
他忍不住,實在忍不住,眼淚一顆顆掉下來,砸在她的手上。宋渺能感覺身上的熱度在一點點退散,他的眼淚落在手上時,試圖挽留一點。
但絲毫無用。
宋真真的大限已經到了。
霍生陽喊她,她迷蒙中看到幻境的碎片在狂亂落下,他麵上的悲意裹著淚砸落在手,她憐憫他,呢喃地喊了他一聲。
“……太子殿下。”
“你不能這樣,真真,真真。”霍生陽乾啞著喉嚨,將唇抵在她的唇上,哽咽而不安地喚她,試圖讓她清醒一點。
霍生陽看到她蒼白黯淡的臉,她的眼睛閉起來了。
不看他了。
不再肯看他了。
就連聲息也都全數不見了。
他愣愣地,近乎茫然的,伸出舌,舔舐她溫軟的唇,可是她不動,放在過去,她一旦被他這樣玩弄,怕是會驚跳起來,飽含羞怯地瞪他,讓他滾遠點。
但這一回,他再怎麼碰她,她都不肯動了。
“真真,拜托了——”
“起來吧,好不好?”
霍生陽眼裡滴血,他倉促而痛苦地將自己蜷縮成一團,有什麼破碎的,要掙脫桎梏的記憶,像是一池子滿出來的水,將他的腦袋撐得巨疼。
他咕噥著,哽咽著,“真真,真真,拜托你起來——”
那失去的記憶一點點清楚明白,男人發著抖,看著身下那張熟悉的麵龐。
他似哭似笑,抽身不出這幻境,他幾乎溺斃,他無法掙脫,他又想起了當年的所有,與如今的她,雙雙重合,一樣的痛徹心扉,一樣讓他撕心裂肺。
“珍珍,你在哪裡——”
“真真,快起來……”
他說了什麼,宋渺一句都沒能聽見,她卻能清楚感覺到這整個幻境都在搖晃,破碎——
最後,她才聽到了一聲沉沉的,如同深淵裡困獸般,發出的絕望哀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