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陰鬱的空氣,還在樹林裡堆積著,壓得人喘不過氣。
或者,隻有薛熠喘不過氣。
他又問:“你知道了多少?”
他沒想聽到答複,隻想打破眼下讓他心焦的安靜。
但蕭寒平還是沒有回頭,也沒打算離開。
薛熠早晚會知道霍深還活著。
交手在所難免。
何必躲躲藏藏。
沉寂又持續良久,薛熠才聽到蕭寒平的聲音傳來。
“為什麼這麼做?”
不同於麵對霍深,或是鐘芳林。
問出這個問題的人換成蕭寒平,薛熠渾身一顫。
他深吸口氣,反問:“我現在說的話,你還會信嗎?”
鞏濤終於聽出一絲端倪,他睜大眼睛,滿臉不可置信:“你……”
蕭寒平終於從鐘芳林麵前站起。
雨已經停了。
褲腿連帶起的泥水落回地麵,撞出的每一滴水聲,都在薛熠耳邊無限放大。
蕭寒平懷裡抱著鐘芳林瘦小的身體。
把她安放在一旁平坦寬闊的石麵,他才轉過身,看向薛熠:“一直以來,都是你,是嗎?”
被這道視線觸及,薛熠麵色繃緊,呼吸微亂,下意識往後倒退一步。
蕭寒平繼續道:“從聖光城,到馬卡伊斯山脈,包括第一學府的訓練賽,你一直在針對霍深。你和他有什麼深仇大恨,讓你不顧一切也要置他於死地?”
薛熠看了看霍深,眼神含著嫉恨,卻沒有開口。
他再轉向蕭寒平,表情似乎害怕,又如釋重負:“可惜,我的計劃,被你一次又一次打亂。”
鞏濤已經跟不上跳躍的話題:“你們到底在說什麼?聖光城,這裡,不都是異獸潮作亂嗎,跟薛熠有什麼關係——”
說到這,他反應過來,倒吸一口涼氣,“團長,你的意思是,是薛熠……在背後操縱異獸?!這怎麼可能!”
薛熠扯著僵硬的笑容:“為什麼不可能?”
鞏濤呆在原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薛熠側過臉。
厚重暗沉的雨幕徹底消失,他不敢和此刻的蕭寒平對視。
鐘芳林就躺在對方身後,氣息全無。
她是蕭寒平最尊敬的老師。
而他殺了她。
事已至此,薛熠已經沒什麼好隱瞞。
他轉腳走進枯樹張牙舞爪的陰影裡,尋求最後一絲遮掩:“不過,寒平,你猜得還不夠大膽。不止是聖光城,三年前五座地下城同時淪陷,你沒有懷疑過嗎?”
蕭寒平麵色不變。
見狀,薛熠恍然:“你懷疑過了?”
他說著潛藏在心底最深處的秘密,胸腔控製不住地顫抖,“我不該對金明動手,是不是?從那時候起,我在你心裡,就不再是薛熠了。”
蕭寒平轉而道:“霍深出城,就是你對曙光動手的最好時機,你抓得很準,也很成功,我隻有一個問題。為什麼救我?”
薛熠表情再度僵硬。
他垂下視線,聲音像是陷入某種過往,模糊不清:“還記得……嗎?”
鞏濤被蕭寒平接連不斷的爆炸性信息砸得暈眩。
好不容易回過神來,他立刻凝出金色囚籠,將薛熠籠罩在內:“如果這是真的,必須先把薛熠控製住!”
薛熠被驚醒,不由笑了一聲。
他往前邁出一步。
囚籠就隨著他的動作消散在濕潤的空氣裡。
鞏濤連忙架起護盾,驚疑不定:“怎麼回事,我的異能好像不聽使喚了!”
霍深神情微沉,橫跨一步擋在蕭寒平身前。
薛熠很快察覺到他傷勢的變化:“不知道為什麼,運氣似乎格外關照你。你中的本源毒素沒有解藥,那顆子彈也射穿你的心臟,現在卻能起死回生,你做了什麼?”
如果不是這道至關重要的環節出錯,就不會造成現在的局麵。
霍深眉心微動,下意識偏過臉去看蕭寒平,但立刻轉回視線,冷聲道:“與你無關。”
已經注意到他的小動作,薛熠握拳的手緊了又緊,忍不住拔出腰間的配槍,遙指過去!
樹林間驟起呼嘯,一圈烈焰迎風而漲!
氣氛頓時焦灼。
大戰一觸即發。
薛熠雙眸中倒映著閃爍的火光,舉槍的手用力得僵疼。
曾經,他才是被這圈金紅火影保護的人。
可如今,曾經保護他的男人,站在他的對麵,仿佛有半分異動,就要取他的命。
薛熠慢慢放下手。
他的話還沒說完,不想這麼快兵戎相見:“異獸研究中心,你了解多少?”
蕭寒平看向他。
薛熠笑了笑:“看來沒有多少。你知道人體實驗嗎?”
霍深冷聲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聽到他的聲音,薛熠笑容消退:“人體實驗,你們知道具體的項目內容嗎?”
鞏濤又是愕然,但發現蕭寒平和霍深並不驚訝,也沒了質問的力氣。
薛熠仍然縮在陰影裡,仿佛這樣才有勇氣迎向蕭寒平的視線。
他說:“研究院秘密組建異獸研究中心,是為了創造出一個秘密武器。”
他的傾訴**空前高漲。
蕭寒平沒有打斷。
薛熠從手環中調出一段視頻投影:“其實,他們也成功了。”
畫麵裡,是一隻體型巨大的異獸。
它外形猙獰,體表皮膚爆裂,獸瞳裡不止是猩紅顏色,而是流淌著真正的血。
它的特征實在太過明顯,鞏濤不禁脫口而出:“異獸王!”
這是災變後第一隻六星異獸,在場四人都非常熟悉。
薛熠抬手在半透明麵板上輕輕滑動,之後視頻定格。
這隻帶來過災難的異獸,離奇的出現在室內。
它的四肢被巨大的圓環固定在牆麵,脖子上的項圈看起來更危險,閃爍著一圈綠光。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它異常安靜。
一眾身穿白大褂的科研人員在它麵前的階梯上來回走動,它也沒表現出絲毫異樣。
鞏濤瞠目結舌:“這……六星異獸,難道是你們研究出來的?”
薛熠看向蕭寒平。
蕭寒平的目光,已經從投影轉到他的臉上。
看出他同樣猜到,薛熠笑了笑,好像早料到瞞不過他:“這是異獸研究中心的研究成果之一。”
蕭寒平蹙眉。
人造的異獸王是項目之一,那和它一起進行的人體實驗,又會是什麼結果。
但話說到這,薛熠等了等。
蕭寒平意識到,他終於說到正題。
再過一秒,薛熠不再停頓,把研究院的絕對機密,一五一十說了出來。
災變後第三年,研究院將本部的異獸研究實驗室單獨劃出,組建了一個小型基地,作為新的異獸研究中心,同時開展兩個實驗項目。
第一,是摸清異獸進化的基本規則,繼而人工乾預;
第二,是進行人體實驗,尋找人類在短時間內獲得強大異能的可能性。
為了打造一支絕對聽從私人軍隊,研究院同時也在研究精神控製。
不僅針對異獸,也針對人類。
鞏濤忍不住問:“所以,你研究的是乾預異獸進化?”
“不是。”
薛熠搖了搖頭,他含笑看著蕭寒平,輕聲說,“我在研究中心,隻是被當做畜生觀察的實驗體。”
這句話落,周圍突然安靜。
他的自報家門太過出人意料。
蕭寒平也沒有想到。
察覺到他眼神的變化,薛熠認真解釋:“被守護獵團騙進實驗中心的人,每一批五十到一百個人,因為排異反應嚴重,研究初期,平均每隔兩天,就會補充新的實驗體。我是第二批,和所有人一起,被送進無死角監控的觀察室,扒去衣服,鎖在實驗台,注入試劑,之後就是無休止的折磨。”
隨時隨地的解剖手術。
慘無人道的實驗內容。
被鑲進晶石的人類一旦獲得異獸的嗜血本性,是科研人員最樂意見到的結果。
幾十上百個人擠在小小的房間裡,褪去人性自相殘殺。
相隔一道玻璃牆,一排衣衫整齊的博士們對著他們指手畫腳,記錄得失,為下一次實驗做準備。
透明的觀察室裡,到處是血肉模糊的□□身體,空氣裡永遠充斥著血腥味道,每隔一星期會被徹底清理的地麵,浸著衝刷不掉的暗紅顏色。
薛熠隻隨意撿了兩個例子娓娓道來。
就足以讓鞏濤背後爬上涼意,頭皮發麻。
他握緊拳頭,忍不住阻止:“彆說了!”
薛熠睨他一眼,眼中透著紅芒。
“鞏隊長,你有沒有親眼見過自己的內臟,有沒有聽過手術刀割開你的脂肪,有沒有人拔掉你的指甲,活剝你的皮膚,讓你赤身**,待在零下三十度的地方?
“你有沒有試過向每一個見到的人求救,卻每一次都隻能換來羞辱,和更重的鐐銬?”
鞏濤想象得出薛熠以前受過多少苦難,對弱者的憐憫油然而生,讓他一時沒了主意,不由往後退了半步,求助地看向蕭寒平。
薛熠也看過去,笑容又重歸溫和:“37462個實驗體,將近四萬人,隻有我,堅持了整整十三年,活得比世上每一個人都要下賤。”
他問:“寒平,你猜我為什麼想活?”
蕭寒平沉默片刻,問:“為什麼?”
薛熠笑意加深:“因為隻有活著,我才有機會報仇。”
他等了十三年,也的確等到一個機會。
那時候,人類和晶石合體的實驗還一籌莫展,除了他之外,哪怕後期改進了更“溫和”的實驗方式,也沒有任何實驗體活過半年。
唯一留下的他,卻從來沒有探測出異能的波動。
而研究中心關於異獸進化的實驗終於有了突破性進展——
第一隻人造六星異獸,就在薛熠的眼皮底下誕生。
科研人員對十三年來從未出錯的精神控製法非常信任,不過防患於未然,他們在狂歡慶祝之前,還是謹慎地鎖住了這隻人造的龐然大物。
至於薛熠,則被隨意安放在普通的觀察室裡。甚至連門都忘了關。
薛熠看過研究員操作那些程序千百遍,他們隻把他當成人形的畜生,也從來不會避諱。
拿到控製異獸的模擬器之後,他放出了異獸王,屠戮了研究中心,又把它放出去,瞬間擊潰了所有守護獵團。
附近的民眾受到波及,也死傷慘重。
但很快,五大強者臨時組隊,接下獵團聯盟緊急發布的“斬首行動”任務,斬殺了異獸王。
那之後,薛熠意識到僅憑一隻異獸的力量,還不能支撐他的複仇計劃,於是回去拷貝了一份實驗記錄,就徹底摧毀了整個研究中心,並且偽造了一份簡曆,以研究中心唯一幸存者的身份,打進研究院總部。
“我在中央待了半年,打聽到你的消息,所以去了曙光。”
他話音落下。
是長久的靜默。
這個簡略的故事,處處充滿令人作嘔的殘忍。
蕭寒平也找到了薛熠漠視人命的原因。
他側過臉和霍深短暫交流眼神,掌中摩挲著晶石,隨時準備出擊。
經曆過那些,薛熠極端仇視人類,不難理解,但錯就是錯。
研究院有罪。
被屠殺的民眾又做錯過什麼?
薛熠注意到他的動作,眸光微黯。
鞏濤突然出聲:“等等,你說打聽團長的消息?你之前認識團長?”
聽到這句話,薛熠手指顫了顫。
他張了張嘴,問蕭寒平:“你還記得,樂寧小鎮嗎?”
蕭寒平對這個地名毫無印象:“樂寧小鎮?”
薛熠臉上的笑意流儘,表情悵然,摻著一些自嘲:“你果然不記得。”
比起談起研究中心的滔滔不絕,這一次,他一個字也不再解釋,隻抬手舉槍,指向霍深。
蕭寒平手腕一震,金紅長鞭憑空而起!
下一刻,火舌舔向薛熠手腕,將他手中能源槍狠狠打落。
火星濺在薛熠身上,轉瞬蔓延。
薛熠任由它灼穿防護服。
他怔怔握住被鞭撻過的手腕:“你的異能為什麼……”
霍深也轉臉看向蕭寒平:“你的異能不受他控製?”
蕭寒平也有些意外。
他在來的路上,已經聽說薛熠的特殊能力,但他釋放異能時,分明沒有受到半分阻力。
他垂眸掃過掌心的晶石。
難道是他釋放異能需要通過媒介的緣故?
隻是薛熠還在身前,蕭寒平沒作多想,揮手灑下一圈屏障包裹住霍深三人,半空的赤焰緊接著衝向薛熠!
薛熠沒有遮擋。
扭曲空氣的熱浪襲來,他身上防護服的碎片頃刻蒸發,連金屬眼鏡也在高溫下融化,然而防護服內的襯衫長褲,不知道是由什麼材料製作,還保持著原樣。
薛熠從滔天火海中走出來。
他先看向火盾後的霍深,再看向蕭寒平:“你傷不到我。”
同時他也奈何不了蕭寒平。
“可能,這就是天意。”
他的聲音被狂風掀起的火勢壓下,隱隱約約,聽不真切。
蕭寒平看到薛熠暴露在外的臉頸。
墨色的鱗片在他的皮膚浮現,雙眼沒有鏡片遮擋,此刻尤其矚目。
猩紅的瞳仁裡,掩藏著野獸的暴戾。
鞏濤看到他此刻的樣子,再次脫口而出:“你到底是人,還是異獸……?”
薛熠反問:“你說呢?”
鞏濤啞口無言。
“十三年前,我就被改造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霍深曾經問我,心還是熱的嗎。”
薛熠扯開襯衫領口,右手成爪,硬生生挖開胸口,露出裡麵一塊血淋淋的漆黑晶體,“其實這裡,已經沒有心了。”
他收回手,傷口立刻開始蠕動擠壓,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緩慢愈合著。
“從變成怪物的第一天起,我就恨這世上每一個人。直到我找回你。”
薛熠哂笑,“可惜,你根本不記得我。”
他沒有告訴蕭寒平。
如果不是他臨時決定終止計劃,那一天就不止是五大地下城淪陷這麼簡單。
當看著蕭寒平險些身死,他心中的後悔無以複加,甚至忘了初衷,就帶著蕭寒平離開,自此銷聲匿跡。
時隔三年,他把計劃重啟。
然而看到奇跡般回來的蕭寒平,他再次做出調整,心底也沒有半分猶豫。
如果蕭寒平還在,他可以選擇放下了。他想。
隻等到解決了心頭大患,他就收手,從此天下太平。
偏偏,事情總不遂他心意。
計劃一次一次失敗,他終於忍不住親自動手。
偏偏這麼巧。
接連被鐘芳林和蕭寒平撞見。
薛熠垂下視線。
明知蕭寒平態度堅定,他還是想為自己辯解:“這麼久了,我還是不敢閉眼,隻要睡著,就會一遍又一遍夢到那些經曆。”
欺騙、背叛、折磨、見死不救……
他遭遇的所有痛苦,都來自於人類。
“寒平,如果你是我,你會怎麼做?”
蕭寒平站在原地,漆黑雙眸中的冷峻幾乎讓薛熠瑟縮。
他說:“我會怎麼做?我或許也會選擇報複,但我不會選擇變成第二個研究院。薛熠,你和我共事四年,有無數次機會把這一切告訴我。”
薛熠笑了一聲:“告訴你又怎麼樣,你會為了我,和整個研究院作對嗎?”
“為什麼不會?”
短短五個字,卻像一道驚雷,炸響在薛熠耳畔。
他的笑僵在嘴角,不由怔住了。
蕭寒平看著他:“研究院在犯罪,當然要受到懲處。不止是我,任何有良知的人都會這麼做。”
薛熠澀聲說:“你想錯了,不是所有人都有良知。”
“這隻是你的假設。”
蕭寒平道,“以你的實力,並不怕賭錯幾次。何況你也有無數次機會,選擇過正常的生活。”
“我沒有——”
蕭寒平打斷他:“你研究的無人機甲,守衛地下城整整四年,是曙光的基石,民眾敬佩你,研究院永遠堆滿他們的禮物,全是對你的感激,可你做了什麼?”
薛熠呼吸顫抖:“我不需要他們的感激!”
蕭寒平問:“那你何必要做研究,何必去救他們?”
薛熠緊緊握著拳。
“因為你明知做了錯事,想要補償。”
蕭寒平又問,“後來是什麼讓你變成這樣,是我嗎?是我對不起你,是我傷害過你嗎?”
丟失的心被再次剖出來煎煮,薛熠眼前漸漸模糊。
他搖著頭:“沒有……沒有……”
“那麼死在你手裡的千千萬萬人,他們傷害過你嗎?”
蕭寒平語氣淡漠,向他走了一步。
薛熠屏著呼吸,踉蹌著後退。
蕭寒平住腳:“薛熠,看一眼我的老師。”
薛熠呼吸變得急促,他下意識搖頭。
蕭寒平問他:“為什麼不看?你有親手殺她的能力,卻沒有看她的勇氣?”
“對不起……寒平,我沒想過要殺鐘教授,她今天不該來的……”
“不該?”
蕭寒平重複他的用詞,“既然每一個阻止你的人都要死,你還等什麼。”
薛熠眼中倒映著驟然狂漲的閃耀火影。
蕭寒平利劍一般的身形立在火海中央,等待著他的破綻。
從今往後,隻會是不死不休。
不再有彆的可能。
“變成怪物之前,我也曾身為人過。”
薛熠眼眶燙得酸痛,他低聲說,“可快樂的時間太短,痛苦的時間太長,身為人的善意,我早就耗儘了。”
他抬眸看向蕭寒平,猩紅的瞳孔被一層水光浸染。
分明已經沒有心臟,胸膛內還是湧出陣陣悶痛,讓他迷茫。
“寒平,多少個夜裡,我祈求能有人來救救我,可是沒有,等著我的隻有絕望。”
他把耀眼的光藏在記憶裡。
任由身體迷失在漆黑的深淵。
或許從那時候起,就注定了今天的結局。
滾燙的一滴眼淚從眼眶滑落,薛熠抬手伸向腰後。
他的實力深不可測,霍深沉聲提醒:“小心!”
蕭寒平手腕微震,全力出手——
四散的火舌早已撥開陰雲的籠罩,代替夕陽灑下一層震撼的餘暉。
枯樹被滾過的熱浪瞬間吞噬,燒成飛灰,在天地之間飄浮。
金紅的長龍眨眼凝結。
火焰的咆哮直衝天際!
薛熠不閃不避。
記起他非人的防禦能力,蕭寒平視線掃過他還未徹底愈合的傷口,指尖微擺,金紅龍首隨之壓低,俯身疾速!
然而透過火光,蕭寒平突然看到薛熠舉起的手。
他的掌心,空無一物。
下一刻,猶如實質的龍身儘數灌入薛熠綻開的血肉!
薛熠悶哼一聲,被巨力衝擊,狠狠摔在身後的樹上,才勉強站穩。
他體內的墨色晶石霎時炸出條條裂縫。
蕭寒平微蹙起眉。
薛熠臉色陡然蒼白。
他捂胸試圖站直,沒能成功,隻咳了幾聲,吐出一口血塊。
蕭寒平看向他按在胸口的右手,果然沒有能源槍的影子。
薛熠笑了笑,啞聲說:“我不想再過沒有希望的日子了。”
話落,黑晶“哢嚓”一聲斷裂。
火焰順勢攀爬,在他體內蔓延。
薛熠倚樹滑坐在地,抬手劃開左臂內側的皮膚,從裡麵取出一個圓形物體。
他本想把它攥在手心,可沒有力氣的手指顫了顫,讓它跌落在地,沿著高坡,一路跌到蕭寒平腳前。
是一枚硬幣。
“求你,不要燒了它……”
他聲音虛弱,語氣焦灼,“至少讓它陪著我……”
蕭寒平矮身把硬幣撿起。
上麵的字樣卻讓他動作一頓。
他再看向薛熠。
這張臉,此刻突然和記憶裡一張稚嫩的臉重合。
“薛熠?”
薛熠的黑晶正被緩緩蠶食,火舌在他體內遊走,他卻渾然沒有感覺似的,撲倒在地上,往前爬行:“寒平,求你,把它還給我……”
蕭寒平抬手收回異能,走到他身旁。
薛熠立刻抓住他的褲腳,連忙把遞到麵前的硬幣搶了回去。
蕭寒平問:“你一直,把它藏在身體裡?”
他的語氣和剛才冷厲截然不同。
薛熠渾身僵住,許久,才試探著問:“你記起來了?”
蕭寒平嗓音低沉:“嗯。”
災變後的前幾年,世界一片混亂,他即便年紀還小,也要學會自食其力。
很長一段時間,他曾跟著一支隊伍,在兩個臨時營地之間往返。
有一次,他在半途歇腳的時候,從異獸嘴下救了一個男孩。
男孩非常聰明可愛,所以他還有些印象。
男孩很怕疼,受了傷也很害怕,他隨手送給男孩一個遊戲幣,謊稱它是幸運幣,會保佑主人的平安。
記得他留在當地照顧了男孩兩天,後來走得匆忙,沒再見麵。
那時候,薛熠才六歲。
被蕭寒平望過來的目光刺痛。
薛熠猛地收回手,他趴在地上,費力扯了扯被鮮血染透的衣襟,喘息著說:“真丟臉,好不容易再見,我卻這麼狼狽。”
維係生命的晶石已經碎裂,他現在的狀態,已經在回光返照的邊緣。
蕭寒平看著他,眸底黑沉。
久聽不到回音,薛熠按在地麵的手慢慢收緊,終於忍不住說:“抱抱我,好嗎,就當作可憐我一次……”
他閉著眼,不敢去想會得到什麼答案。
但很快,背後有足以讓他沉溺的溫暖籠罩過來。
一雙和記憶裡相似的大手,將他從地麵抱起,攬在懷中。
薛熠睜開雙眼,對上蕭寒平的臉。
他迫不及待地開口,說的話因為疼痛斷斷續續:“如果再給我……一次機會,我一定選擇和你一樣的路。這三年,我一直很後悔,對不起,我知道我讓你很失望。”
蕭寒平沉默著。
他今天沉默的次數格外多。
說出心裡話,薛熠似乎輕鬆許多。
他艱難地呼吸著,情不自禁喊出一個,他曾在心裡默念過無數遍的稱呼。
“寒平哥哥。”
猩紅的顏色從他眼裡消退,聲音裡掩藏不住哽咽,他終於有機會抱怨,“真的好痛……”
話音落下,他望著蕭寒平,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那枚被他珍視的幸運幣被他牢牢攥在掌心。
身後傳來兩道腳步聲。
霍深沒有開口。
鞏濤先說:“團長,我才看到,半小時前中央傳來消息,研究院總部發生意外爆炸,內部人員包括守護獵團在內,無一幸免,全部遇難,其中包括八位院長,損失不計其數,極其慘重。”
蕭寒平放平薛熠,站起身來。
他猜到了這個結果。
研究院是薛熠最痛恨的地方,他勢必會采取極端手段報複。
霍深這時才問:“你打算怎麼處理這件事?”
蕭寒平最後看了薛熠一眼:“研究院總部被毀,相當於毀了研究院的根基,這次回去,搜查異獸研究中心針對異獸進化的實驗項目有沒有備份,在獵團聯盟內增設研究院,召集其餘分部成員,統一登記在冊,讓他們從中找出反向抑製異獸進化的可能性,即便找不到,以後,研究院所有的實驗內容必須報備,由中央和聯盟分彆派人審核監管。”
鞏濤還心驚肉跳:“沒錯,不能再讓研究院胡作非為了!”
蕭寒平道:“還有,務必查出當年的參與者,有沒有漏網之魚。”
鞏濤看向薛熠:“明白!”
儘管知道薛熠罪大惡極,可聽完剛才的故事,他還是對薛熠生出半分同情。
如果沒有這個滅絕人性的所謂人體實驗。
所有的悲劇,都不會發生。
蕭寒平頷首:“你心裡有數就好,細節問題,你再和聯盟其餘人仔細商討。”
鞏濤一愣:“我?”
蕭寒平看向他:“老師不在,破曉和聯盟以後就由你接任。”
鞏濤驚呆了,蕭寒平的話迅速驅散他心中的惆悵:“團長,這怎麼行!聯盟主席這個位置,怎麼說也該是你——”
蕭寒平抬手止住他:“我和霍深,包括老師在內,都對你很認可,不要妄自菲薄,你一直做得很好。”
“可——”
“好了。”
蕭寒平道,“今天我和霍深已經夠累了,讓我們歇歇吧。”
鞏濤這才猛然記起剛才都發生了什麼。
蕭寒平越過他,轉向鐘芳林。
鞏濤回過神,忙問:“團長,那……薛熠怎麼辦?”
蕭寒平沒有回頭:“那是你該考慮的事。”
說完,他和霍深並肩走到鐘芳林身前。
霍深說:“送老師回家吧。”
“嗯。”
蕭寒平正要扶起鐘芳林的上半身,就聽到“啪”一聲,有什麼東西從石頭上滑了下來。
兩人低頭看過去。
是一個記事本。
是一本日記。
日記掉在地上,攤開著,正好是最新一頁。
霍深彎腰把日記本撿起。
混著泥水的血跡浸透了紙張,隻有最後寥寥幾行字還能分辨清楚。
上麵寫著——
歹留在中央,退休後說不得要去混口飯吃。就是不知道,何時能喝到這兩個混小子的喜酒,我
最後一個字還沒寫完。
應該是寫的時候聽到動靜,匆匆跟了出來。
霍深握書的手緊了又緊。
蕭寒平合起日記本,把它放回鐘芳林的口袋。
霍深又握住蕭寒平的手,指尖冰涼。
蕭寒平微微用力,把人攬進懷裡。
霍深埋首在蕭寒平頸間。
被熾熱的體溫包裹,他才微微心安。
但還是忍不住問:“老師,她會怪我嗎?”
緊緊相貼的胸膛震顫著,低沉的聲音近在耳邊。
“不會。”
蕭寒平抬手按在霍深後頸。
疲倦席卷而來,他也闔上雙眼。
鞏濤不忍心打擾這份難得的平靜,一直沒有動作。
良久。
蕭寒平道:“霍深。”
霍深轉臉看他:“我在。”
聞言,蕭寒平力道微緊。
“謝謝。”
謝謝你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