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漸暗, 有內侍來稟告宴會即將開始,賀明雋就沒再多說,同賀峻一道去了。
這場宴會,除了品級不夠的後妃和年紀太小的皇子公主, 其餘人都來了。
溫昭儀看著賀峻, 眼神滿是不甘和指責, 這是她養大的兒子。因為他, 陛下不常來她宮中,害得她沒有親生的孩子, 現在他出息了, 卻一腳把她踢開, 去孝順皇後去了, 真是個白眼狼!
賀峻回望過去, 目光銳利如刀, 嚇得溫昭儀差點驚叫出聲, 她忙掩著唇側臉看向彆處。
賀峻亦移開目光。
他沒把溫昭儀放在心上。
其實原本他也是恨溫昭儀的。
在他幼時, 溫昭儀為了爭寵任由他病重, 後來發現父皇絲毫不在意他時, 她又覺得他無用甚至生了怨懟之心,雖沒有明麵上欺淩他,但在吃穿上都是能克扣就克扣,他隻是表麵光鮮、勉強看得過去罷了。
再後來, 溫昭儀見後宮沒有孩子出生似乎是認命了, 又想籠絡他。
她放任內侍宮女欺負他,在他無助時替他出頭,以為他會感激涕零。
可是,他不傻, 幼時的一些事他記得或是通過彆的途徑了解到。
真正幫了他的人是皇後娘娘,儘管皇後娘娘也不喜歡他,隻是在履行後宮之主的職責而已。
他原本想著,等他長大後,一定要報仇讓溫昭儀付出代價。
但如今他有了能力,卻發現溫昭儀好似一個跳梁小醜,根本不值得他耗費心神。
賀峻很快就將思緒轉到彆處。
他要好好想想該如何完成兄長交代的事情。
賀峻並不是長袖善舞的人,可這場宴就是為他而辦,眾人怎麼會冷落他這個主角?
後妃們出聲表達著關懷,弟弟妹妹們也上前打招呼。
就連三皇子都說了幾句場麵話,言辭聽起來還頗為誠懇。
賀峻隻得揚起笑臉應對。
比起賀峻這邊宛如眾星捧月,賀明雋就顯得有些形單影隻了。
目前嘉樂帝和皇後還沒到,賀明雋就是在場身份最高的,沒人敢對他視若無睹,但也就行個禮接著便在他略顯冷淡的頷首中告退與彆人寒暄或是言語交鋒。
他一貫如此,在許多場合都不熱絡。
眾人都習慣了,也不過多打擾。
一來是礙於賀明雋的身份,此外就是他有一種遺世獨立的氣場。
但這次顯然不一樣,大家即便沒說什麼,可眼神都忍不住覷著賀明雋的神色,想看他見了如此受重視的辰王可有異樣。
可令他們失望了,太子還是神色淡然,甚至還有些神遊天外,完全看不出喜怒。
實際上,賀明雋的心思還真不在宴會上,他腦子裡在“上網課”。
這本就不是他習慣的時代,又因為身體原因很多事都做不了,所以他還是趁這些時間學點彆的。
他一直沒有放棄揪住係統尾巴的打算,現在主要在學習腦科學和計算機。
誰也不知道,賀明雋的和腦中所想與現實處境如此割裂。
不多時,嘉樂帝和皇後帶著懷寧公主一起到了,各人都回到自己的席位,行完禮,宴會正式開始。
賀峻在落座時才發現女眷的席位上有一個略眼熟但不屬於皇家的身影。
他擰眉思索,想起那是他從渝陽帶回的女子,名叫趙晚枝。
可是,她怎麼會出現在這裡?
皇子側妃?但不管從她的衣著打扮判斷還是理智分析,都不大可能。
賀峻本想問一下兄長,可皇後卻適時開了口:“辰王這兩年在邊關可能不知道,本宮認了個義女。來,晚枝,見過你二皇兄。”
趙晚枝拿起帕子擦了下嘴,順勢把剛塞進去還沒來得及嚼的食物吐出來,她忍不住腹誹著:若不是想來宮中蹭飯,她真不樂意參加這樣的宴會。
但她麵上卻沒顯出來,而是擺著明媚的笑,得體地行禮:“二皇兄好。”
賀峻也笑道:“我不知多了個妹妹,也沒備見麵禮,改日補上。”
嘉樂帝沒說什麼,心裡卻是滿意的,看辰王的表現,應該是真不知情,辰王在宮中沒什麼人手。
賀峻又寒暄幾句,向賀明雋求問:“母後怎麼會……?”
他原以為兄長對趙晚枝多少有點另眼相待,若有一日兄長願意成家或許會考慮她,可現在他們成了名義上的兄妹……
賀明雋言簡意賅道:“母後在宮中無聊,不時召她進宮,且她獻方子有功,就給她封了個縣主。”
其實皇家認義女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但架不住皇後真的挺喜歡她的。
趙晚枝本就是個事故體質,不是遭人嫉妒,就是有機遇,再加上這個時代娛樂也少,她就有些八卦,總是知道很多新奇事。
彆說皇後了,就連嘉樂帝都很樂意她入宮解悶。
某次,嘉樂帝還問起賀明雋有什麼趣事可以分享,然後賀明雋就被嫌棄性子悶、不關心民眾了。
而趙晚枝一個和皇家毫無關係的女子若總是入宮,容易遭人議論、猜測——皇後打算將她許給太子,甚至是和嘉樂帝有什麼不清不楚。皇後認她為義女,就免了這些麻煩。
其實比起趙晚枝的那些功勞,皇後的喜歡才是她能被封縣主的主要原因。
趙晚枝要做生意,其中很多還是女子的生意,也樂得與皇後交好。
趙晚枝在被封縣主之前就在宮中與三皇子有過接觸,不過她清楚自己算是太子這一派的,而太子貌似和三皇子關係不好,她自然會和三皇子保持分寸。
如今她又算是三皇子的義妹,除非三皇子不在意名聲,兩人是不可能在一起了。
賀明雋除了一開始“威脅”趙晚枝,之後並未再刻意算計,但那兩人會走到這一步,其實是早就注定的。
*
宴會上並沒有出現什麼意外。
之後,賀明雋回了東宮。
他隻見到歸來的杜鬆,還以為蘇木戰死沙場了,結果一問才知道蘇木在北地娶了妻,又傷勢未愈,才沒有一起回來。
賀明雋就道:“他若不願回,就留在北地吧。”
給蘇木安排個合適的職位便是。
他又對杜鬆道:“你身上也有不少暗傷,等論功行賞結束,去莊子上養一段時間。”
杜鬆一聽,雖不知殿下意欲何為,還是應下了。
兩年未見,其實賀明雋並不清楚杜鬆是否如原來那般可信,不過也不重要,最終的結果應該會是他想要的。
安排好杜鬆,賀明雋就開始盤算著將手中的人手和權力,準備慢慢過渡給賀峻。
另一邊,賀峻在熟悉完自己宮中的人、又宴請了一同回都的將士,之後便總往東宮跑。
東宮並沒有太大的改變,就連那兩頭老虎都還在。
“兄長不是說去年秋天就要把他們放歸嗎?他們再長大,容易傷人。”
去年八月,金團和雪團滿三歲。
老虎一般三四歲性-成熟,雄虎會晚一些,去年他們還沒進入發-情期,賀明雋就打算先放他們回野外適應一下。
誰知,他們被養得太親人了,隻想放棄自由也要好吃好喝。
他們大概不知道,若想被繼續養著,要放棄的可不止自由。
隻能等今年再試試。
賀明雋就解釋道:“放了,隻是他們又回來了。”
賀峻擔憂道:“可是,到底是野獸,他們又這麼大的體型……”
那老虎的頭圍都比兄長的腰還粗。
“再說吧。”賀明雋滿不在意,隨後就轉移話題,談起朝政。
幾年過去,官場發生了不小的變化。
新的學子進入朝堂,也有老臣致仕,當然還有升遷或被貶的,比如,嘉樂六年的探花楚毓外放了六年,成就斐然,兩年前回來,已經入了戶部。
目前沒看出他明顯的站隊偏向。
賀明雋大致介紹了一些,就道:“林中書雖已經致仕,但他的身體,教個學生還是富有餘力的,你若有政事不懂的,可去請教他。”
賀峻喪喪地答:“知道了。”
之後賀峻就把大多心思放在朝堂上。
四月的尾巴很快過去。
五月一日,賀峻的十八歲生辰。
賀明雋給賀峻的生辰賀禮是一個較為複雜的魯班鎖。
這對於彆的十八歲男孩來說有些幼稚,但賀峻依舊表示出喜歡,他不是假裝的,他自小沒什麼玩具,其實比起名貴之物,他更喜歡這枚魯班鎖,哪怕他並不擅長解這個。
賀明雋:“裡麵還有個彆的禮物。”
聽到這話的賀峻:“……”
他可以不要麼?
等賀峻把魯班鎖解開,已經是七月了。
裡麵是半枚令牌。
“兄長,這是?”
賀明雋:“我養了三千私兵,除了我,他們隻認令牌。”
賀峻霎時睜大了眼睛,壓低聲音喊道:“兄長……”
在賀峻看來,兄長的儲君之位是很穩的,沒必要冒這個險,若是被父皇發現了,便是兄長沒什麼大逆不道的想法都說不清了。
再說,兄長把這個給他是什麼意思?
怎麼有一種臨終交代後事的感覺?
賀明雋道:“隻是以備不時之需,你先拿著吧。”
賀峻其實有許多話想問,但他知道兄長沒多言就是不願解釋,而且兄長的性子也不是他能勸動的。
他隻能好好做事,若真有朝一日……他反正是會站在兄長這一邊的。
不隻是賀峻察覺到賀明雋的異常,連嘉樂帝都覺得他不對勁。
在賀明雋又一次把差事推給賀峻做,嘉樂帝就壓著怒氣質問他:“你這是在向朕表示你的不滿嗎?”
賀明雋不解道:“父皇何出此言?兒臣沒有什麼不滿的。”
嘉樂帝並不信:“那你為何如此懈怠,朝也不上,事也不乾……”
“兒臣本就不是勤勉的性子,有人分憂還不好麼?”
他的理所當然讓嘉樂帝有些手癢。
“分憂?隻怕他想分的是權!”
賀明雋依舊沒任何動搖:“用人不疑,兒臣相信辰王。”
嘉樂帝被氣得不行,拍著桌子道:“好!好!你們兄弟情深,倒是朕枉做小人。若真有一日他反咬你一口,看你怎麼收場。”
賀明雋:“那也是兒臣應該承擔的,多謝父皇費心了,隻是兒臣的身體注定不能過多操勞,若不用辰王,難道要用三皇子嗎?”
“你還是怨朕……”
賀明雋誠懇道:“兒臣能體諒父皇,也希望父皇能尊重兒臣的選擇。”
隻是他這麼說,不僅沒讓嘉樂帝放下心,反而讓他火氣更旺。
“你真是放肆!朕又不止你一個兒子!”嘉樂帝說著,將茶盞砸在地上。
若麵前的不是賀明雋,隻怕這茶盞會摔在那人頭上。
還是潘德全極有眼色地早早通知了皇後,現在見嘉樂帝動怒,又忙好聲安撫,撐到了皇後趕來。
皇後勸住了嘉樂帝,又來見賀明雋。
哪怕親曆了帝王的雷霆之怒,賀明雋神色也不見絲毫的忐忑。
皇後一見就笑了,搖頭道:“在遇見你之前,本宮還以為我是這世間最冷心的人。”
“遇見”一詞,飽含深意,似乎皇後已經將賀明雋與原來那個太子分開來看。
不管是前麵這句有心或無意的暗示,還是後麵那句調侃,賀明雋依舊是是那副不動如山的淡定,沒給出什麼反應。
皇後隻是感歎一句,也沒想指責他或是喚起他的良心,便又接著說:“本宮向來覺得利益比感情更重要,人都是會變的。你再聰慧,能算無遺策麼?”
賀明雋:“哪能呢?兒臣沒有自負到那地步,隻是,不管結果如何,總能挽救或是在兒臣承受範圍內。”
就如他把私兵的令牌給了賀峻,又何嘗不是一個圈套呢?
太子養私兵,若是被嘉樂帝知道了,頂多是訓斥一頓,沒準兒嘉樂帝心裡還覺得他這個太子出息知道培養自己的勢力,但賀峻的待遇就不同了。
皇後淡淡反問:“你能承受,那彆人呢?”
都到了這一步,賀明雋不是輕易能被勸動的。
他垂眸沉默片刻,才語氣沉沉道:“兒臣有負父皇母後的培養,但兒臣的性子實在不適合那個位子。父皇想要的,是一個合格的繼承人,不是非我不可。”
“至於母後您……雯表妹今年就及笄了吧?母後若是有空可以多教教她。”
他說的“雯表妹”是沐恩侯府的嫡長女。
皇後能聽出他的言外之意是秦雯會成為下一任皇後,而他既不想娶妻又不願當皇上……
“辰王他……”皇後蹙起眉,“若非心甘情願,一時強逼也無用。”
賀明雋沒直接回答,而是說:“他是個清醒又記恩的人。”
皇後微抿唇,有些遲疑地開口:“你雯表妹,長相隻是清秀。”
他們這樣的人家,其實沒有太醜的孩子,但遺傳是很奇妙的,就如太子比懷寧生得好看得多。
之前就有不少人見她生得好,就對秦家的姑娘期望較高,結果讓他們失望了。
“嗯?”賀明雋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愣了一下才道,“要當好皇子妃,甚至更進一步,能力、品格和才情等比容貌更重要。”
皇後毫不優雅地翻了個白眼,道:“是誰當初口口聲聲稱太子妃不能比他生得醜的?你與你父皇……或者說男子有幾個不好色的?”
賀明雋沒把當初的借口放在心上,甚至就連秦雯的長相他都沒有很在意。
“他……”賀明雋自己都不懂情愛,更不知賀峻是否顏控,自然也做不出保證。
“若是沐恩侯府不願,可以拒絕。”
就算賀峻無緣那個位子,光是辰王,就足夠讓沐恩侯府心動了。
而如賀明雋所料,等皇後向賀峻問起他對自己的婚事有何打算時,他表示出想求娶沐恩侯府大姑娘的意思。
很快,嘉樂帝為辰王賜婚。
三個年紀稍長的皇子,隻剩賀明雋的婚事毫無著落。
他一直拖到二十歲。
那時,他已經極少插手朝堂之事,而辰王和才封王的三皇子明爭暗鬥得不可開交。
彆說皇子,就是世家子也極少有二十歲還未娶妻的。
賀明雋的加冠禮堪稱盛大。
這日,嘉樂帝親自給他加冠、取字,然後要以父親的身份和他談心。
嘉樂帝特意穿了常服,他有些語重心長地和賀明雋說:“和父皇坦誠一點,你至今不娶妻,甚至連女色都不近,是不是……不行啊。”
“咳咳……”剛喝了一口茶的賀明雋差點被被嗆到。
他原以為嘉樂帝要和他談正經事。
嘉樂帝見狀,臉色更加嚴肅,歎了口氣道:“不能諱疾忌醫啊,或許有禦醫擅長這一方麵。那些太醫都幫你隱瞞還是醫術不精?”
嘉樂帝的聲音已帶了怒意,似乎下一步就打算送他們“全家陪葬”警告。
賀明雋:“兒臣沒有。”
嘉樂帝點點頭,可眼神明顯不信,又問:“那你已過了二十歲,該考慮娶妻了吧。”
賀明雋:“……”
要怎麼證明自己能行?
他想了下,沒再解釋,而是垂著眸,順著嘉樂帝的猜測道:“兒臣這身體,就是成婚,也極可能無後,甚至後代出現畸形。”
他並不擔心謊言被其餘太醫戳穿。
即便是父母健康的人也可能生□□弱的孩子,而他體質確實很差,再加上之前的太醫在他的授意下都往嚴重了說,他自己又明顯表現出不願娶妻生子的意願,這些為皇室看病的太醫都很懂得明哲保身,會幫他圓謊的。
否則,若因他們的話,他的後代出了什麼問題,他們落不了好。
嘉樂帝心裡確實打定主意要請個自己信任的禦醫給太子診治。
現在在嘉樂帝眼中,太子的話一點可信度都沒有。
當初那老道說什麼太子不能在及冠前成婚,多半也是太子搞的鬼。
虧他當初還信了!
這個逆子!
嘉樂帝憋悶得不行,但他沒有再舊事重提。
他如此後知後覺,顯得一點都不英明神武,還是算了。
嘉樂帝轉移了話題:“你長大了,這兩年愈發有主意,與朕……和為父也生疏起來,有時關係甚至有些劍拔弩張。你是我最看重的孩子,九歲時便被立為太子,隻要你表現沒有太差勁,朕沒想過改立彆人,可如今,你的做法……”
賀明雋的種種表現,便是嘉樂帝再遲鈍、再覺得自己的猜測不可思議,也隻能往那個方向考慮。
太子似乎真的不願當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