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醃一直對沛南山長崇敬有加,卻不料現實的一切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他沒有想到,他竟是這樣的百裡沛南!
沛南山長回視他,清澈明鑒的雙眸覆上一層薄冰,不淡不鹹回道:“他孟嘗君待我以誠?嗬,魏醃、馮諼,如他這般早於私底下與秦國勾結通敵賣國之賊,我何以算恩將仇報?”
魏醃聞言,呆了一下,待聽明白他話中的意思時,額上蹦起的青筋直跳,反射性反駁道:“簡直胡言亂話!我主公乃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怎會做出此等事來?!”
不止是他,蘇錯、司屠等人亦怒懣攻心,斥口反駁。
而馮諼卻明顯一震,他攥緊拳頭,看著沛南山長的目光有著驚愕與……殺意。
他……怎麼會知悉此事的?
主公與秦國公子私下結盟一事著實秘密得緊,若非他插手從中牽線之故,隻怕這世上唯有主公一人得知。
他既知此事,便絕不得留,待他救下主公後,定將他誅而殺之不可!
莫荊聞言,墨劍挽出一朵劍花收於背,冷哧一聲:“他孟嘗君窺探齊國最高之位亦不是這一天兩天的事兒了,爾等身為其鷹犬走狗之輩,便也莫再替他講這些糊弄鬼的話來掩蓋事實了。”
馮諼等人被他狠狠嗆了一聲,隻覺一股惡意憋在心頭吐不得吸不上,一時之間臉色都變得十分難看,而底下也開始有一些鬨哄哄的吵嘈聲音稀疏響起。
所幸在這裡的除了這些眼瞧著走投無路的壽人與壽人羽黨之外,便是馮諼的人馬,否則此事被傳揚開去,隻怕又是一場不小的風波。
“百裡沛南,莫荊,若爾等當真敢傷我主公性命,爾等便休想——”蘇錯曆來是火爆脾氣,他長得三大五粗卻是文官,尤其嘴特彆損利,一生氣便準備大放狠詞,卻被前方的馮諼伸手阻止了。
馮諼到底是跟百裡沛南打過交道,知道這人不是一個吃軟怕硬之人,威脅或者恐嚇對於他而言都無濟於事。
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以一種交易緩和的口吻商量道:“百裡沛南,若你願意放了主公,我齊軍或許能助你與你族人逃脫漕城,我想,但凡有一絲希望,你都並不願意壽人一族滅族吧。”
沛南山長尚不曾開口,倒是莫荊先出聲:“馮諼,世人皆言你乃口蜜腹劍,三刀二麵之小人,你之言諾何以取信?”
馮諼瘦長的臉上露出一絲急色與真誠,他道:“你若不信,我可……”
“他必須死!”沛南山長遽然出聲,卻果然直接,明顯不欲與他廢話。
竟如此油鹽不進,他孟嘗君是殺了他全家,還是滅了他全族!
馮諼猛瞠炬目,氣得鼻歪嘴斜,聲大如雷咆哮:“是為何故!”
何故定要執意抓著孟嘗君不放!
“可知為何?”沛南山長望向他,目光不似往日那般溫涼清澈,而是漸漸染上一層鬱色:“他孟嘗君從來行事風格乃果殺狠絕,他一心意欲竊國,此乃叛國之賊,我雖非齊人,卻受齊庇佑多年,隻當以此權衡以報其恩,除其國之一害,更甚至……若今日他活著,這整個漕城隻怕都將會淪為他遷怒下的犧牲品,我深知他秉性,我若不殺他,難不成就等著這一城之人最終拿來給他泄憤?”
他的背叛跟挾持誓必令孟嘗君惱怒成恨,而若當他得知漕城一事隻為楚、蔡、燕三國的設計,他被趨為踏路之石,被暗殺、被算計,種種一切定會令他不惜一切坑殺掉所有知情之人。
他百裡沛南倘如是必死之身,那便帶著他一塊兒離世,權當為齊、為齊國百姓儘最後一點善意。
馮諼等人啞聲,隻因他們也知若孟嘗君得知真相,的確會做出這種事情。
“住手!我定會勸阻主公——”馮諼看向百裡沛南劍下的孟嘗君,他雙目呆滯平靜,隻有本能反應,對於此時此刻的場麵並沒有半分反應,就像一尊石塑雕像,也不知百裡沛南對他施了什麼手段令他變成這種遊離神魂的狀態。
但不等馮諼說完,突地如驚雷乍響,一批嘈吵腳步與紛雜的馬蹄聲從四麵八方響起,一切都發生在猝不及防的時候,無論哪一批人都呆愣了那麼一下,隻見青黑金甲精銳迅速從暗處躥出,將齊軍與壽人全部給包圍住了。
一道輕若暉煙,瞬若鬼影的身影一下閃入人群之中,馮諼剛察覺到異樣,卻已被一劍抵於腰側。
馮諼臉一僵,暗為自己的鬆懈而懊悔。
怪隻怪,他方才竟將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薛公與百裡沛南身上,而忽略了會被人暗算偷襲的可能。
其它人也很快被繳械製服,這忽然跳出來的人身手都絕非普通高手,並且因著他們早有埋伏,行動鳧迅驚人,令人防不甚防,一招即中。
清晨的薄霧早已被風吹得七零八落,絲絲縷縷,溶溶晴朗日卻因為這一支忽如其來的金甲軍而顯得冷冽萬分,遠處飄來的一片鉛雲與青黑的山峽連在一起,遠遠瞧著像鐵籠一般將漕城圍困住了。
天一下便黑沉了下來,一道閃電劃破長空,嚇的在屋簷下躲雨的鳥兒驚飛起來。
沛南山長動作一滯,目光沉暗地巡視左右,而在城牆之上的楚滄月與神秘男子則心生了警惕,相繼握緊了手中兵器。
“沛南山長,想你你不帶任何一名樾麓弟子前來趟這渾水,恐怕是想讓他們能夠最終置身事外吧,可眼下此人……不知,你可願意大發慈悲,救他一命?”
在一片緊張壓抑到落針有聲的氣氛中,忽然一道清琅而空擎若琴的聲音落在百裡沛南的身後,他的聲音恍若帶著一種懷柔的善意,也仿若四周一片黑暗,大地處於無知的混沌之中,鳶啼鳳鳴卻落下一片陽光下來。
沒有人會對這樣聲音的主人產生防備之心,也甚少人能夠在第一時間聞聲而心生起任何惡意。
挾持著孟嘗君的沛南山長回頭一看。
他首先看到一身風雅的高山士者,他一攏淡青色狐裘,發束白玉冠,額飾血玉滴墜,然身上卻並無任裝飾與花哨,行走間如行雲如流水,他所行之處,人流儘褪,若弦月暖陽雕成的俊臉上帶著一抹雍容而閒適的淺笑,就這麼意態悠閒的款款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