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三合一(2 / 2)

難為岑家村還肯記得。

“殿下可願意去各處看看?”岑威問道,“此時出宮,能在城內閒逛大半個時辰。”

唐臻當然願意。

他上次出宮,還是施乘風和燕翎鬥氣,故意拿他做噱頭。

彼時唐臻還沒摸清自身處境,不敢有半分差錯,施乘風和燕翎肯帶他去哪裡,他就老實跟著,做的最出格的事是向施乘風求銀子,買了些小攤上的民間玩意兒帶回來。

這次唐臻吸取教訓,讓仆人提前準備好碎銀和銅板帶在身上,特意換了身色彩不算紮眼的衣服出門。

岑威問唐臻想去哪裡。

唐臻想了想,以退為進,謹慎的反問,“你覺得哪裡最有趣?我也想去看看為何有趣。”

岑威騎馬,唐臻坐車。

萬幸唐臻的身體雖然虛弱,但不暈車,稍稍適應了會兒就能習慣馬車的顛簸。他掀開簾子看向外麵,景色與隨燕翎和施乘風出宮時所見的繁華大不相同。

每次前進都在發抖的車駕竟然占據了路上所有能稱得上平整的地方,以至於馭馬跟在車邊的岑威隻能在碎石中尋路,極考驗胯.下的墨色駿馬。

放眼望去,到處都有斷壁殘桓。

從唐臻的角度看,哪怕是比較完整的土房,表麵也有長短不一的裂縫,露出裡麵早就無法辨認原本顏色的被褥行李,漏風潲雨在所難免。

偶爾有藏在各處的百姓悄悄露頭,扯著脖子仰望威嚴奢華的馬車,眼底滿是羨慕和懼怕。

如果不是親眼所見,唐臻委實難以相信,京都天子腳下,會有如此破敗的地方。

直到徹底經過那片仿佛割裂在京都之外的地方,路重新變得平坦寬闊,街邊也再次出現體麵乾淨的小店,岑威才慢慢靠近唐臻。

“殿下見到那般的景色,可有什麼想法?”

唐臻抬起頭,認真的打量岑威。

這位從村落中走出來的少將軍,擁有這個時代底層階級最稀缺的資源——相貌。

即使沒有赫赫戰功,岑家村還是個在聖朝平平無奇的普通氏族村落,單憑這張臉,岑威至少能和他的父親岑壯虎一樣,找到個可以令他少奮鬥一十年的嶽父。

自從真正的見到岑威,唐臻總是忍不住在岑威身上尋找與自己的上輩子相同的特點。

身姿矯健、少年成名、不說話就像是在挑釁的帥臉。

然而岑威的表現卻時時刻刻的提醒唐臻,他們不一樣。

唐臻眉宇間浮現困惑,天真的反問,“他們住在土房中不冷嗎?為什麼不去住能遮風擋雨的房子,難道不喜歡溫暖?”

岑威垂下眼簾,還是有幾分怒意泄露被唐臻捕捉到。但沒像唐臻所想那樣,將怒火朝何不食肉糜的太子傾瀉。

緊繃的下頷線逐漸放鬆,岑威再開口的聲音卻比平時深沉。

他告訴唐臻,“殿下,他們沒有選擇。”

“隻有無能的人才會麵對沒有選擇的困境。”唐臻仗著所在的位置比岑威矮,直勾勾的盯著岑威的眼睛,“孤曾在書上看過一句話,不知道少將軍有沒有聽過,‘物競天擇、適者生存’,他們不適合生存,所以無法生存。”

曾經的岑威有選擇嗎?沒有,他隻能被岑家村裹挾著前進,現在是名震天下的少年將軍。

曾經的唐臻有選擇嗎?有,他是為了昌泰帝才願意老老實實的做傀儡太子,珍惜生命,試著養生。否則以他上輩子的行事作風,哪怕踩著刀尖也要拚出條血路。

真正的強者,無論有沒有選擇都能走出自己的路。

上輩子的唐臻倒是曾有過‘沒有選擇’的經曆。

會有人同情他嗎?

不會!

發現這件事的人,隻會更變本加厲的逼迫唐臻,恨不得連唐臻的骨頭都徹底嚼碎,將其化為壯大自身的養料。

岑威從未想過,會在太子口中聽到如此冷酷無情的話,配上那張稚嫩的麵孔,顯得極為可笑。

也許父親說的沒錯,他不該親自來京都。

可是來都來了,他總不能就這麼回去。

岑威長歎了口氣,默念這不是太子的錯。

太子與那些沒有選擇的人,又有什麼區彆?

“殿下。”岑威彎下腰,修長的手指搭在車窗上墊住下巴,正色與唐臻對視,“‘物競天擇,適者生存’是野獸。”

“人不是獸?”唐臻眉宇間的天真分毫未變,隻是有些出神,仿佛正在側耳聆聽什麼聲響,他忽然發出聲輕笑,“你猜在野獸眼中,人是不是兩腳獸?”

“人會憐幼惜弱,共渡難關。”岑威絲毫不受唐臻的困擾,嗤笑道,“野獸?貪得無厭,連利益都隻能看得見眼前。”

形狀完全不同的兩雙眼睛彼此對望,清晰的倒映著對方臉上的堅定和天真。

騙子!

唐臻在情緒失控前縮回馬車,緊緊閉上眼睛,耳邊轟鳴的金屬火藥倒計時越來越密集,幾乎與心跳完美重合。

沒人會憐憫他,更不會有人與他共渡難關。

也許將來昌泰帝會這麼做,那是因為他們血脈相連!

岑威退後兩步,遙遙望向堆金砌玉的總督府,忽然抬手示意趕車的人停下。兩息之後,有車隊從後方趕來,開路騎兵毫不客氣的揚鞭驅趕停在路邊的駿馬,完全不顧先來後到。

即使隨行的人高呼這是太子殿下的車駕,依舊沒能令對方收斂,反而鞭聲更勤,隱隱有嘲諷順著疾風吹散。

對方疾馳而來,岑威隻能避讓,然而總共隻這麼寬的路,後來者想要獨占八分,唐臻的車駕也不小,總不能往酒樓裡避。

岑威繞到前方,掀開車簾伸手,“拉車的馬可能會受驚,安全起見,先委屈殿下與臣共騎。”

唐臻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伸進車內的手掌,寬大粗糙、布滿細碎的擦痕和老繭,打人很疼。

他皺起眉毛,痛苦的抱住小腿蜷縮到角落,仿佛藏身在能令他安心的鬥篷中。

不對,這是岑威的手。

他是太子,與岑威認識還不到整月,從來沒挨過打,怎麼會知道這隻手打人疼不疼?

岑威終於看清敢在天子腳下當街縱馬的騎兵打的是什麼旗幟。

‘驃騎’

是已經在京郊大營中閉門演武半年的驃騎大將軍。

怪不得假裝聽不見這是太子的車駕。

哪怕真的衝撞了太子,也能咬死不知者無罪抵賴。

立刻認錯,反而會連累驃騎大將軍尷尬。

反正如此厚實的車駕,隻要拉車的馬沒發狂,哪怕車駕倒下,裡麵的人最多也隻是受些輕傷而已。

岑威舉起佩刀擋開即將抽到馬腿的長鞭,示意隨從先將拉車的馬和車架分開,牽去角落避讓,然後轉身掀起袍角上車。

太子還在生悶氣,不肯下來,隻能他入內保護殿下。

看清唐臻可憐兮兮的蜷縮在角落的模樣,岑威立刻感覺到違和。

然而想到太子殿下自小被嬌養在東宮,從未見過這樣的陣仗,恐懼的反應比較大也算正常,岑威就沒太將這點違和放在心上,徑直走到唐臻身邊落座。

“殿下?外麵是驃騎大將軍的親衛,他從京郊大營回來,不知道會不會去施乘風的生辰宴。”

唐臻咬緊牙關,閉上瞳孔已經縮成針尖的眼睛,儘量拋卻耳邊雜亂的聲音,以正常的口吻道,“孤不知道,按照原本的計劃,大將軍五月份才會回來。”

岑威眼角餘光瞥見唐臻抗拒的模樣,有些後悔剛才話說的太重,尷尬的摸了摸下巴,略顯笨拙的開口,“我與殿下說說岑家村的事?或者殿下更好奇沙場行兵。”

唐臻下意識的朝岑威的方向挪了挪,岑威說話再刺耳,也比虛假的幻覺強,“聽你的故事,需要說聽後感嗎?”

“不需要。”岑威猶豫了會,終究還是選擇解釋,“我想帶殿下去的地方不是剛才經過那處。因為我習慣行走的路不夠寬闊,殿下的車駕無法通過,所以才帶殿下繞道,正好路過剛才途徑的地方。”

如果太子沒掀開車簾,仔細觀察那裡的房子和百姓,久久不肯移開視線,或者臉上有類似厭惡、懼怕的情緒,岑威不會開口問太子,對那裡有什麼看法。

他不怕被太子誤會,可是太子因為誤會表現的如此不高興,他也願意解釋。

唐臻哂笑,沒說信與不信,要求道,“不想聽打仗,說點你覺得開心的事。”

“我兄長叫岑戎,本是與我同時啟程進京,父親卻說兄長新婚,正是與嫂子培養感情的好時候,讓我有點眼色,將他們夫妻兩個扔在路上。”岑威靠著車壁遙望北方,笑道,“最遲再有半個月,我帶兄長和嫂子去給殿下請安。”

唐臻委實不明白,單身狗為什麼也能像岑威這麼驕傲。

他敷衍的點頭,隨口問話,分散注意力,不想給自己留任何胡思亂想的空間,“我記得庫房裡有個白玉觀音,留給他們,你嫂子是蒙古人?”

“謝殿下的賞賜,嫂子出身關西七衛,那邊大部分都是蒙古人,習慣也有許多和中原不同的地方。好在我們家沒那麼多規矩,關西七衛也想融入中原,倒也沒什麼矛盾。況且嫂子聰明,本就會些漢話,學起來更是快得令人汗顏,日常交流沒有問題。等他們抵達京都,我給您送些肉乾嘗嘗味道。”

“你將來會娶什麼樣的妻子?陳國公的女兒?”唐臻突然好奇。

岑威的父親娶了沈思水的寡妹做繼室,堂兄的妻子是草原明珠,按照位置看,無疑是陳國公的女兒最適合岑威。

前提是陳國公和岑家村沒有勢如水火,不死不休。

岑威已經聽過很多次相似的疑問,臉上全無羞澀,平波無瀾的道,“如果陳國公願意,父親和叔父也不會反對。”

唐臻挑起眉梢,暗道奇怪。

燕翎對岑威的輕視就差刻在臉上,岑威竟然還敢考慮娶陳國公的女兒。

難道在岑威眼中,燕翎並不能代表陳國公?

唐臻望著岑威明明充滿攻擊性卻被寧靜的氣質壓下鋒利的臉,胸口亂七八糟的情緒逐漸被陌生又熟悉的嫉妒取代。

村裡長大的少將軍已經有未婚妻的人選。

太子殿下彆說是未婚妻,連夜生活都沒勇氣想象。

他怕某日醒來,發現床單已經被另一個人的鮮血染紅。

嘖,恐怖故事。

唐臻擺了擺手,真誠的建議,“說說你在村裡種田的故事。”

岑威思考片刻,當真從育種開荒為基礎,事無巨細的介紹種田的具體過程。說起最無能為力的經曆,岑威明顯因為考慮到太子殿下的承受能力,簡略最殘忍的過程。

如村頭第三戶為了多收些糧食,活生生的累死個十歲的半大孩子,經過兩輪官府收糧後,剩餘的糧食卻還沒有上一年多......

唐臻嘴角的笑意絲毫未變,假裝沒聽出輕描淡寫的語言下掩蓋的血淚,眼睛眨也不眨的盯著岑威的側臉。近乎癡迷的欣賞岑威想讓太子知道這些藏在故事中的痛楚卻因為心慈手軟,遲遲沒有點破的糾結。

直到外麵的隨從提醒他們,驃騎大將軍的車隊已經過去,岑威也沒下車,他問道,“殿下還想逛逛嗎?”

唐臻矜持的點頭。

雖然耳邊的雜音已經消失,但他依舊不願意獨處。

岑威帶唐臻閒逛的地方在總督府的另一側,位於城北,

這裡是京都最隱蔽的奴隸交易市場。

雖然鮮少有真正貴人親臨,但各府的管家在這裡,同樣是身份不凡的貴客,因此打掃的還算乾淨。

岑威低聲道,“這裡都是外族人,或是各地的戰俘,大部分來自北方,或是偷偷進入聖朝境內的黑戶。”

陳國公輕易不殺戰俘,但也不會養著戰俘,更不會放虎歸山,乾脆送到南方換些軍餉。

至於黑戶,這些人大多不通聖朝語言,因為有在原本生存的地方活不下去的理由,才會不顧一切的逃到聖朝。

即使是因為出身和經曆比較有同理心的岑威也很難說,這些人被抓來當成奴隸賣更慘,還是昏頭昏腦的撞進偏僻閉塞的村子裡,被當成異類活活燒死更慘。

岑威帶唐臻來這裡,是因為前些日子聽見唐臻言語間對外族頗有興趣,想到這裡也許有人剛好出身於令唐臻感興趣的地方。

唐臻卻是來者不拒。

什麼鮮奴、金奴、昆侖奴,隻要能說出他沒聽過,岑威也聽不懂的語言,全都帶回東宮。

岑威見狀倒也沒阻止,隻是提醒道,“畢竟是外族人,不能做貼身伺候您的事,也不能讓他們隨意在東宮走動。不如將他們養在宮外,您有閒暇時就出宮看看,我會看管好他們。”

“他們的事就是讓孤開心。”唐臻漫不經心的道,“正好平安閒著沒事,有時間看管他們。若是因為他們導致東宮伺候的人不夠,再讓你們送些仆人進來就是,反正東宮足夠大,孤也養得起。”

太子殿下沉迷玩物喪誌,是多少人夢裡都能笑出來的好事,肯定不會有人對此看不順眼,特意找他麻煩。

岑威點頭。

唐臻盯著岑威看了許久,似笑非笑的撇開視線,大步將岑威落在身後。

怎麼不勸他?

太子殿下的車架出現在總督府門前時,不僅施乘風親自出來迎接,還有許多令唐臻覺得陌生的麵孔。

岑威不動聲色的落在後麵,由陳玉頂上唐臻身側的位置,時不時出言提示。

令唐臻意外的不是燕翎氣定神閒的站在眾人中央,神情莫測的打量他,而是居然有人比施乘風這個主人兼壽星更矜持。

直到他邁入特意布置過的花廳,身著輕甲,姿態卻更像是飽讀詩書的人才從容起身,笑著朝他招手,“太子殿下。”

沒得到任何提示的唐臻心思電轉,眼睛忽然亮了起來,“將軍!”

驃騎大將軍李曉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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