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玉的目光在忽然出現的紅衣女郎身上停留片刻,下意識的越過對方,看向寂靜無聲的隔間,眼底盛滿清晰的困惑。
這是誰?
太子怎麼提前在隔間中藏了個人?
書房中的隔間是專門為太子準備,方便隨時更換已經染墨的衣裳,總共隻有能令兩個人轉身的大小。
通過尚未徹底關上的木門,陳玉能輕而易舉的將隔間內的所有角落都收入眼底。
委頓在地的藍色,應該是不久前,太子令平安找來的包袱。
桌上平鋪的絳紅色布料,看起來與女郎身上的穿著非常相似。
搭在寬椅處的杏黃色有些眼熟,似乎是殿下的常服。
......等等!
陳玉的眼睛猛地睜大,為什麼隔間中沒有人?!
目光再次回到‘女郎’的身上,從熟悉又陌生的表情,到隱藏在長綾陰影中的脖頸,陳玉滿臉恍惚,依舊不敢相信心中越來越離譜的猜測。
這、這肯定是殿下新收到的美人!
“咳!”陳玉佯裝自然的清了下莫名乾澀的嗓子,主動打破寂靜,“你是......”
眼角餘光忽然捕捉到一抹黑影,他凝神望去,是紅衣‘女郎’的裙擺處閃過的鹿皮小靴。
黑色、以金絲勾勒出飛龍的形狀。
陳玉默默閉嘴,下意識的扭過頭,再次看向隔間。
堆積在寬椅處的衣物,隻有太子常服,所以......他沒有看錯,紅衣‘女郎’確實正穿著太子的靴子。
前所未有的震驚和茫然,令陳玉完全忘記,他手中正端著準備遞給岑威的茶水。等他意識到手上的力道不對勁,茶盞正呈現義無反顧的姿態奔向大地,在他的注視中炸成遍地碎片。
‘啪’的一聲,仿佛是響在陳玉心上。
他從未如此慌亂過,立刻起身,想要以毀屍滅跡的方式收拾突如其來的混亂。如果不是岑威及時拉住他的小臂,他已經蹲下,用手掌收攏碎瓷。“對不起,對不起......”陳玉被岑威強行拽起來,眼中的亂晃絲毫沒有減少,完全看不到焦距。
岑威深深的看了陳玉一眼,心情同樣複雜的厲害,張嘴數次也沒說出能安慰陳玉的話,目光再次消無聲息的聚集在麵無表情的唐臻身上。
沒從岑威口中聽到安慰的話,反而令陳玉逐漸回神。
太子穿女裝,岑威的臉上居然找不到半分意外的情緒
難道殿下之前叫岑威進隔間幫忙,就是問岑威如何穿女裝?
陳玉邊胡思亂想,邊轉頭看向站在他另一側的孟長明,眼中快速湧現惱怒。
孟長明怎麼能如此肆無忌憚,竟然敢逼殿下穿女裝!
察覺到陳玉的怒火,孟長明忽然開口,眼中隱藏的怒火半點都不比陳玉少,冷笑道,“我可沒逼他。”
“你......”陳玉見孟長明還敢推脫,搖搖欲墜的理智徹底崩盤,抬起手就要給對方個教訓。
孟長明也不是省油的燈,他連武將出身的李曉朝都不怕,怎麼可能會畏懼陳玉?
好在岑威的反應足夠快,才能避免一場鬨劇。
唐臻為了佯裝勉強,始終麵無表情的盯著腳下。
出來之前,他想過很多可能。
也許李曉朝會當場發病,朝晚期狂奔。
也許孟長明會陰陽怪氣,故意說些難聽的話。
也許陳玉因為想要合群,也會說出在人意料之外的話。
也許岑威想要緩和氣氛,會順勢誇他幾句,再打個圓場。
......
他萬萬沒有想到,這些人竟然如此冷漠。
孟長明和陳玉寧願打架。
岑威明明能輕而易舉的拉住那兩個與他對比,戰鬥力加在一起再乘個係數,在百分製的情況下,依舊達不到九的菜雞。非要做出手忙腳亂的模樣,刻意的不肯看向他所在的方向。
唯一還算捧場的李曉朝,正滿眼空茫的望著他發呆。即使對方沒有開口,唐臻也知道李曉朝如今的狀態叫做睹‘物’思人。
這令唐臻生出怪異的錯覺,他好像不是在穿女裝,而是在裸奔!
礙於唐臻在場,陳玉說不出太難聽的話。手腳皆被岑威束縛住,他隻能用自認最凶惡的目光凝視孟長明,傳遞他的惱怒。
然而孟長明從小就是人群中目光的焦點,早就習慣被各色目光注視。他不僅不在意陳玉的憤怒,還得寸進尺,故意對陳玉冷嘲熱諷,低聲道,“你知道什麼表情最難看嗎?”
不需要陳玉的回答,孟長明已經善解人意的給出答案,“無法阻止不想看到的事發生,然後將錯處全部歸結在彆人的身上,會令人不知不覺的顯現最醜惡的表情。”
他輕笑了聲,看向陳玉的目光毫不掩飾輕蔑。
陳玉狠狠咬牙,竭儘全力的壓製翻湧的怒火,總算是沒再做出沒有用處卻丟人現眼的舉動。
自從離開漁村,有陳雪的悉心照顧,他已經很久沒有如此惱怒的時候。
即使來到京都之後,因為對太子的失望,他總是悄悄在心中埋怨陳雪,昌泰帝先對不起安定侯,程家後人憑什麼繼續忠心?也從未有過氣得幾乎失去理智的狀態。
陳玉終於意識到,他對太子的態度,正在悄無聲息的發生改變。
“孟長明。”岑威警告的看向對方,“陳玉現在的惱怒,來源於他原本對你的信任。”
孟長明冷哼了聲,“識人識麵不識心,我免費給他上次課。”
岑威搖了搖頭,開始懷疑,他堅持要請孟長明回京都教導太子,究竟是對還是錯。
這邊三個人各懷心思的陷入寂靜,眼角餘光每次捕捉到絳紅色的身影,都會下意識的追著濃烈的色彩移動,然後戛然而止,滿臉嚴肅的收回目光。
如此周而複始,神色逐漸恍惚。
好在大家都在出神,誰都不會嘲笑彆人。
另一邊的李曉朝依舊如同石雕似的立在原地,怔怔的眺望完全找不到任何熟悉的身影。
自從這次回京都之後,李曉朝總覺得太子與他的亡妻更加神似。
少年模樣的太子雖然體弱多病,看上去格外瘦弱,眉宇間卻有尋常同齡人沒有的頑強。
如同本該風吹雨打、野蠻生長的幼苗,因為運氣不好,隻能在溫暖的花房中被嬌養。即使有最好的花匠伺候,也難以達成最佳狀態,竭儘所能,隻不過是保持最後的野性。
讓人忍不住期待,如果錯生花房的幼苗重新回到天地之間,會不會如同蛟龍入海,虎回山林。
李曉朝發自內心的認為,體弱的太子眉宇間僅剩的生機才是最像亡妻的地方。
無論麵臨什麼樣的困境,永遠生機勃勃。
換上女裝之後,太子的臉色被襯托的紅潤健康,像是本就應該長在花房中的珍貴幼苗,在最適合他的地方,得到最好的照顧,成功長大的模樣。
李曉朝不得不承認,少年尚未張開的臉,非常適合做女裝的打扮,眉宇間的頑強,竟然能絲毫不違和的轉變為嬌俏。
像是被人護在手心,從不知愁苦滋味的嬌兒。
哪怕麵無表情,怎麼看都不像是高興的模樣,也由內而外的散發天真、甜美的氣質。
很好看,比太子好看,但是不像程寶兒。
李曉朝已經不記得上次想起程寶兒,是什麼時候的事。
二十年前,她是他生命中最鮮亮的色彩,如今卻已經模糊的幾乎看不清臉上的輪廓。
渾濁的淚水沿著李曉朝的眼角落下,他立刻捂住臉,想要在小輩麵前留些體麵,悶聲道,“臣還有要事處理,改日再來給殿下請安。”
唐臻挑起眉梢,忽然想做個簡單的測試,佯裝緊張,故意軟著嗓音開口,“可是詩冊還沒念完。”
李曉朝勉強勾起嘴角,波光瀲灩的桃花眼中盛滿令人沉溺的情誼,啞聲道,“夠了,這樣就好,對臣來說已經足夠。。”
“求殿下為臣念亡妻最喜歡的詩冊,已經是冒犯殿下,臣怎麼能再......”他順勢看向光明正大聽牆角的孟長明、岑威和陳玉,眉宇間浮現明顯的不喜,聲音忽然變低,隻有距離他最近的唐臻能聽見,“縱然臣的私心該以千刀萬剮,也舍不得殿下狼狽的模樣被人看見。”
話畢,李曉朝不再多言。
他仔細打量唐臻,像是要將唐臻現在的模樣徹底記在心中,單膝跪地,毫不猶豫的轉身離開。
唐臻挑起眉梢,透過糊在睫毛上的淚水,目送李曉朝的背影徹底走遠。
雖然李曉朝說的話非常奇怪,但效果出奇的好。短短幾句話的功夫,他已經心痛的生而複死,死而複生,通過單循環的方式,徹底實現以最快的效率消磨原主的情緒。
目前來看,能算得上效果顯著。
否則他根本就不會覺得李曉朝的話奇怪,隻會被困在大將軍好可憐,我想安慰大將軍的情緒中。
李曉朝的離開,令已經安靜許久的孟長明等人,存在感立刻變得強硬起來。
即使從這些人的反應判斷,這是次失敗的女裝,唐臻也不想白費功夫。他擦乾眼淚,小心翼翼的調整表情,怯怯的看向孟長明。
孟長明同時被岑威和陳玉,以充滿威脅的目光凝視,心中委實膩歪他們防賊似的態度,主動道,“我被岑威急匆匆的抓回京都,正疲憊的厲害。殿下要是沒有正事吩咐,我想立刻回府。”
陳玉冷哼,終於肯移開視線,冰冷的臉色也緩和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