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為止,孟長明是第一個對唐臻的身份生出懷疑的人。
隻有愚鈍的普通人才會在巧合的點撥下恍然頓悟,如同孟長明這般,聰明人中的聰明人,會發現破綻,製造巧合。
即使太子今日沒有因為消極怠工惹孟長明不高興,孟長明也會找理由發怒,拿出早就準備好的木棍讓太子伸手。
如果唐臻伸出沒有胎記的右手,孟長明大概率會以不耽誤唐臻寫字為理由,再讓唐臻換成左手。
太子從小在宮人中間長大,手臂上的胎記肯定不是秘密。
自從年初的大病之後,太子就不喜歡讓宮人近身,貼身衣物皆是由自己整理,同樣無法成為秘密。
如果孟長明不是年少成名的文曲星,沒有做出種種離經叛道的行為之後,輕而易舉的在京都和北地之間找到平衡點,同時抓住理想和後路。隻是個普通的聰明人,唐臻才會相信,孟長明僅僅是‘恰巧’抓住最顯眼,也是最容易證實破綻。
意料之外的發現令唐臻心中的無趣頓時消散的乾乾淨淨,滿眼無辜的看向孟長明。
“老師?”
孟長明銳利的目光牢牢鎖定在唐臻的臉上,似乎是想要透過皮囊看清靈魂。許久之後,他平靜的移開視線,再次打量雲朵模樣的胎記,沉聲道,“按住袖口,手臂伸直。”
唐臻應聲,依舊不忘表現出怯懦猶豫的模樣,故意以此挑撥孟長明的怒火,“是。”
破空聲陡然響起,唐臻毫不猶豫的收回手臂。
木棍落在桌上,帶落硯台,墨水儘數傾灑在孟長明的衣襟上。
本就沉悶的氣氛陷入難以言喻的凝滯,在味道略顯苦澀的濃墨襯托之下,更添幾分詭異。
唐臻垂著頭,不肯看孟長明的臉色,慢吞吞的道,“對不起,我怕疼。”
“天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筋骨。”孟長明不為所動,放下長棍,冷淡的開口,“殿下連這點苦都吃不下,如何擔當起應該肩負的責任?”
唐臻終於肯抬起頭直視孟長明的目光,黑白分明的眼底盈滿嘲諷,反問道,“難道我吃儘苦頭,就能得到肩負責任的機會?”
孟長明聞言,沉默的凝視熟悉的麵孔上浮現的陌生神態,忽然問道,“你是誰?”
“我是唐臻。”
唐臻早就察覺到端倪,眉宇間恰到好處的浮現驚訝,因為沒有得到孟長明的回應,嗤笑道,“老師是不是覺得,孤應該回答,我是太子。”
孟長明閉上眼睛,心臟的存在感忽然變得明顯起來,充盈他不願意仔細分辨的情緒,冷靜的反駁,“你不是太子,也不是唐臻。告訴我,他在哪。”
唐臻挑起眉梢,刻意忽略不屬於他的感情,再看孟長明,難免生出對敗者的憐憫,“孤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如果孟長明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就說出這番話,也許他竭儘全力的忍耐,也沒辦法完全控製住原主留在這具身體裡的感情,會令孟長明發現更多的破綻。
現在......晚了。
“老師是不是因為覺得孤的變化很大,所以才有這種匪夷所思的猜測?”唐臻慢條斯理的卷起廣袖,重新露出上臂內側雲朵模樣的胎記,語氣陡然變得深沉,“任何人經曆生死掙紮都會改變,孤也不能免俗,年初的大病究竟是風寒還是中毒,老師為什麼依舊不肯對孤說實話?”
“無論你說什麼,也改變事實,你不是他。”孟長明的語氣依舊平淡,落在唐臻手臂處的目光卻遠不及平日堅定。
“老師說的他,難道是你想象中太子應該有的形象?”唐臻仔細回想原主對孟長明的情緒和孟長明剛返回京都的時候,毫不掩飾的展現的惡意,語氣不掩嘲諷。
“不,你現在這副油鹽不進,牙尖嘴利的模樣......”
更符合我心中太子的形象
孟長明拉住唐臻的手腕,指腹狠狠的搓在雲朵形狀的胎記處。
病態蒼白的皮膚立刻染上緋色,原本偏粉的胎記也顏色漸深,幾乎能與唐臻衣袍上的絳色不分彼此。
唐臻善解人意的提醒,“雜書中記載,調製過程越複雜的顏料越容易被烈酒和藥汁擦褪色。”
孟長明狠狠咬牙,終究還是逼迫自己鬆開手,啞聲問道,“他在哪?”
“嗯?”唐臻搖了搖頭,故意做出為難的模樣,微微撇低的眼角儘顯主人的失落,“你就當他已經死了,然後浴火重生變成我。”
孟長明的手抖的更厲害,眼角眉梢卻浮現嘲諷,輕蔑的打量唐臻,“你想騙我。”
唐臻有過很多次說實話反而被認為在說謊的經曆,孟長明的反應卻令他覺得非常有趣,以至於耐心遠勝以往。
“難道除了孤之外,老師沒見過看破生死,性格大變的人?”
“不僅在書本上見過,從北地到京都的路上,我曾親眼看見癡兒撞樹反而開啟神智的例子。”孟長明雖然迫切的想拆穿唐臻的偽裝,但是也不至於自欺欺人,用謊話反駁對方。
他似笑非笑的打量唐臻,端起桌邊的茶盞啜飲,意味深長的道,“傻子撞頭隻會變成白紙,沒有立刻變成萬丈紙樓的道理。”
唐臻心安理得的將孟長明的話當成誇讚,從容應對,“為何沒有這樣的道理?也許白紙還是個廢紙團的時候隻是不願意麵對身上的折痕,並非無法通過折痕變成老師口中的萬丈紙樓。”
簡而言之,太子從前做不到,根本原因不是不能而是不想。
如今經曆過生死大劫,放下天生的心軟和猶豫,自然而然的憑借天賦做出正確的選擇。
兩人平靜的對視,又同時移開視線。
唐臻有恃無恐,孟長明卻心情複雜,難以平靜。
因為孟長明是第一個,大概率也是唯一一個發現原主已經悄無聲息消失的故人,唐臻難得耐心,敷衍的安慰道,“孤終於願意朝老師的希望變化,老師應該高興才是。”
通過觀察孟長明為太子授課時的態度,不難發現孟長明的立場。
起碼目前為止,孟長明很認真的教導太子馭下之道,治國良策。
雖然作為幾百年之後的人,有些道理在唐臻眼中難免顯得抽象,但是孟長明沒故意使壞,願意儘心儘力的作為,皆被唐臻看在眼中。
更難得的是,孟長明不僅教導書本學問的方麵沒有藏私,還在潛移默化的影響太子的性格。
太子懦弱,他就強勢,逼得太子退無可退。
太子強勢,他立刻收斂,連帶上課也開始心不在焉,隨便敷衍。給太子足夠的時間,思索以兩種不同的態度麵對彆人,過程和結果有什麼不同。
唐臻當然不會接受這種訓狗似的好意。
隻有他用棒子和甜棗馴服彆人的份,若是有人敢......沒直接咬死孟長明,僅僅是敷衍的應對,已經是他看在原主的份上,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結果。
畢竟原主對孟長明的感情還沒徹底消散乾淨,萬一他提前送孟長明去與原主團聚,這具身體裡殘餘的情緒永遠散不開,豈不是得不償失?
唐臻想過,以孟長明的聰明,很快就會發現他的敷衍,然後正視太子的改變,但是沒料到,孟長明的敏銳遠超聰明人的範疇,竟然能抓住破綻看透本質。
不過......這又怎樣?
孟長明的懷疑,永遠都隻能是懷疑。
唐臻沒有原主的記憶,可以推脫因為年初的中毒,很多事情的記憶都變得模糊。
這個理由同樣可以解釋他的性格變化,人經曆生死,總要發生改變,哪怕是孟長明,也說不出反駁的話。
燕翎和李曉朝至今都沒有在唐臻的身上發現破綻。平安因為私心,曾特意回避太子,以至於生出心結,完全不願意回想過去,更不想探究太子的性格為什麼會發生改變。
程守忠頻繁接觸的太子是唐臻,對太子的印象也自然而然受到唐臻的影響,昌泰帝同樣欣然接受太子的成長。
陳玉、梁安、胡柳生、已經亡故的施承善、內閣的朝臣......全都已經接受太子的改變。
岑威和施乘風更是從一開始,對太子的印象就是唐臻。
孟長明的懷疑就像是深夜中微弱的螢火,即使永不熄滅,也很難威脅到唐臻。
因為不會有人相信。
哪怕孟長明能拿出關鍵性的證據引人懷疑,隻要原主沒有重新出現,也不會有人相信。
京都需要太子,聖朝也需要太子。
昌泰帝的身體每況愈下,平靜二十餘年的京都頻起波瀾,各方勢力蠢蠢欲動,先是岑家村橫空出世的震撼,又有小小紅蓮持續影響各地的荒謬。
太子的地位反而遠勝從前。
畢竟......這是個孔孟禮學盛行,講究天地君親師的時代,大家都是體麵人,誰都不願意背負叛臣的惡名。
相比之下,末代皇帝自願讓位,無疑是最體麵的遮羞布。
昌泰帝還不知道能不能熬得住,太子就是最後的體麵。
如果這個太子是冒牌貨,豈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孟長明的額頭不知不覺間布滿汗水,目光定定的凝視不久前被打翻在地的硯台,眼底的晦澀明暗交錯,難以平靜。
他找不到唐臻的破綻。
唐臻能想到的道理,他也能想到。
找不到唐臻的同黨,孟長明不敢向任何人透漏這件事。
稍有不慎,真假太子的鬨劇就會令他成為眾矢之的,無法預料的影響甚至有可能影響早就與他斷絕關係的孟氏和陳國公府。
然而無論唐臻的說辭和表現有多完美,孟長明都更相信自覺,唐臻不是太子!
替換東宮太子,必然做不到悄無聲息。
陳國公府沒做,三省總督的反應也不像是知道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