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的煙花燈會,全城百姓都瞧見了,這樣的熱鬨不常見,他們一定十分感念殿下。”
她低眉斂目,細聲細氣,錯開了他的話茬。
遼袖自己都沒有發現,她撒謊時,眼神下意識地往左看,嫋娜身姿掩在狐裘中,襯得柔軟風流,耳邊垂落幾縷碎發,脖頸染上一片粉紅。
文鳳真專注地盯著她,才站了這麼一會兒,她就有些受不住,若以後遇上個沒錢沒本事的男人,還不得日日忍氣吞聲地哭。
這副嬌氣身子,酷暑時禁不住一點悶熱潮濕,嚴冬就喊腳冷,那夜病得昏迷,還不自由主地將腳抵在他小腹,誰教她的?
“殿下,我可以走了嗎?”
她心虛地抬頭看了他一眼,緊張之下咬住唇瓣,留下淡淡齒印,誘得人喉頭微動。
他鳳眸攜了一點微暗情緒,有些心煩,想用指腹頂開她的唇齒,假若她羞愧難當地躲,隻會讓人停不了手,欺負得她唇瓣都紅腫了不可。
還好他一向自製力極強,沒真的探手過去。
文鳳真彆過眼,淡淡落下一聲:“嗯。”
他不言不語,掠過她,留下一地僵硬氣氛。
關了屋門,遼袖心跳依然劇烈,穩住急促的呼吸,平靜的麵龐下已是驚濤駭浪,紛亂如麻,待到情緒平穩,思緒飄蕩很遠。
文鳳真一向記性好,他是記起來了嗎?
兒時,家鄉東川離京城極遠,毗鄰南陽,常年受到南陽侵擾,劫掠糧草布匹,苦不堪言。
小鎮廟會,遼袖姐弟兩個,因為模樣生得玉雪可愛,被花錢雇來在燈會中扮鬨神的金童玉女。
柳綠的小蒲團,一人坐一塊。
遼袖眉心點了一顆紅痣,穿著吉祥精致的紅綢裙,厚實地圍了一圈兒絨毛,襯得她一張小臉玉白如瓷,嬌憨得讓人想抱起來哄。
她小手拽著黃綢,在鮮花轎輦中,見誰都是唇紅齒白地一笑,模樣本就乖巧可人。眾人都在議論這是誰家的小閨女,這麼懂事,不哭不鬨。
鬨神的班子餓得饑腸轆轆,一塊兒在酒樓吃飯時,南陽的一群軍爺凶神惡煞地一揚手,百姓紛紛避之不及。
眾人心裡敢怒不敢言,這裡可是大宣境內,卻因為離京師太遠,鞭長莫及,由著南陽人騎在頭上作威作福,這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
這幫南陽軍痞醉氣衝天,罵罵咧咧。
“好日子到頭了,這幾日管得嚴,大宣皇帝派了徽雪營過來,鬼見愁,隻怕一場苦仗要打了。”
“怕什麼,大宣沒能人啦,領頭的小將軍才十四歲,隻怕毛都沒長齊,尿都撒不直吧!哈哈哈哈,這不是送上來的頭等功嗎?”
一個軍爺紅眼睨向了遼袖,嚇得她眼眶泛淚,在老班主懷裡瑟瑟發抖。
“小菩薩,過來,爺賞你兩口酒。”
軍爺一隻粗黑的手指,捏住遼袖的下巴,她瘦弱可憐,一張小臉敷粉,唇殷如朱,楚楚可憐的美人胚子。
遼袖戰戰兢兢渾身顫抖,失了羽翼的小鳥雛,哪裡碰見過這等凶神惡煞的主兒。害怕得盈盈含淚,哭都不知如何起調。
這些南陽軍官,在東川欺男霸女,肆無忌憚,哪有人不要命地招惹?
驀的,隔了一道簾子的廂房內,落下一聲冷笑。
“頭等功?我看你們是頭一個送死吧,大宣人才濟濟,徽雪營堅不可摧,未嘗敗績,就憑你們這些狗一樣的人,彆做夢了。”
簾子內,背坐著一個斯文矜貴的少年,一麵說話,一麵不疾不徐地飲茶。
軍官們怒不可遏,紛紛拔刀,沒想到被一群雪甲軍團團圍住。
年僅十四歲的文鳳真掀開簾子,從容不迫地踩過塵囂。
他身後跟著一批錦衣攜刀的高官子弟,寶刀琳琅,行動間流光溢彩,貴氣逼人,都是父族派來曆練的。
文鳳真被簇擁在中間,一襲黑氅,壓不住少年將軍的意氣風發,皮膚白得像發光,無人能移開目光,舉手投足間優雅,果斷得不容人置疑。
天生的發號施令者,上位者的貴氣與壓迫。
遼袖看怔住了,他比廟會上飾金粉的觀音還好看,白袍簪金冠,龍章鳳姿,鼻梁高挺,一雙烏瞳深邃,仔細一瞧,攜了流光溢彩的琥珀色。
十四歲少年,已經生得出挑峻拔,不容人忽視的漂亮。
他淡淡掃視一圈,目光落在遼袖身上,略微停頓一下。
小姑娘時狼狽不堪,可憐巴巴淚珠滿麵,油彩糊花了小臉兒。
文鳳真長眉輕慢一壓,戾氣畢現,咬字霸道。
“都聽好了,今日起,東川的一草一木改姓文,統統都是我文鳳真的!”
“這個小菩薩,也是我文鳳真的人,碰了她的下巴,你們說該怎麼辦?”
他冷笑著抬指,弓/弩手齊齊挽弓,數箭齊發,將軍官們射穿,摔下酒樓,狼藉一片,賓客逃竄。
他一腳踩上欄杆,低頭,懶散盯著被箭射穿的軍官。
“回去告訴你們將軍,三年之內,文鳳真拿你們南陽王的頭當酒壺。”
人人都明白老淮王兒子的名聲,手段狠辣,囂張無度是出了名的。
他在京城指哪兒打哪兒,欺辱紈絝,用鞋碾爛了人家的臉,還一副若無其事的無辜笑容,被老淮王打發來軍中。
他從小就這樣,隻不過長大後多了一點陰鬱,更善於偽裝而已。
遼袖怔在原地,粉雕玉琢的女娃娃捂住了耳朵,淚珠也靜靜止住了,她望著他的側顏,文鳳真正在與周圍的世家子談笑風生,一眼也沒瞧她。
那句……她是我的人……
她一下子心跳得驀然快了,捏著耳根,耳垂燙得厲害,想也不用想,一定滿臉通紅,她徹底手足無措,慌亂地低下頭,掩飾那一點莫名的情緒。
文鳳真剛離開酒樓,世家子們一聲喊,帶了促狹的笑。
“文鳳真,快看,你的人!”
他一轉頭,小姑娘怯生生地站在那裡,她乖巧得一動不動,這世道壞人多,指不定哪個就想將她抱回家了。
遼袖畏懼地伸出一隻手,赫然一枚玉墜。
她一雙大眼眸明亮水潤,閃著漆黑的淚光,眼巴巴地望著他,什麼都不做也令人覺得可憐,她低著頭,咬字慢騰騰,不好意思極了。
“哥哥……你東西落了……”
文鳳真壓根不在意這枚玉墜,家裡的好東西都是任他丟的。
他鳳眸微抬,嘴角牽起淡淡笑意。
“那你幫我係上吧。”
遼袖一愣,抬頭,小姑娘這輩子走過最遠的地方就是小鎮,所見都是淳樸土氣的老百姓,京師的人打扮得這樣氣宇軒昂,令她頭一次有些無措,她還不明白這是自相形慚的情緒。
她隻明白他們這些陌生的世家子,哪怕笑容也是客氣疏離的,眼底空空,似乎從沒把人放在眼裡過。
他看起來高不可攀,一切唾手可得,跟她這樣努力活命的人,不一樣。
他們是兩個世間的人。
文鳳真漫不經心地攤開手,低頭,眼簾微垂,等著她給自己係玉墜。
她生得又瘦又小,還未長成後來動人心魄的美豔模樣,不過是個普通的鄉下小女娃,油彩弄得小臉兒臟兮兮。
遼袖踮著腳,手在微微顫抖,慌得好幾次差點失手摔了玉墜,他絲毫沒有不耐煩,他扯起一絲笑意。
“我家裡也有個妹妹,比你還大點兒,家裡頭寵得如珠如寶,嬌蠻任性,若有機會,我帶她跟你玩兒。”
他的聲音又輕又好聽,衣氅間淡淡的香氣,清冷又甜膩,兩種極端。
遼袖很快係好了,揉了揉發酸的手腕,額頭滲出密密汗珠,一聲不吭,轉身就想走。
文鳳真側過頭:“賞她塊糕點。”
老奴給小姑娘喂了塊糕點,遼袖從未吃過這麼軟的點心,一抿就化,荷花樣子精致好看,甜得淌蜜,卻不膩人。
她舍不得品嘗了,隻咬了一口,就小心翼翼地揣在兜裡。
“為什麼不吃?”他問。
遼袖睫毛輕顫:“弟弟沒吃過,跟他一塊兒吃。”
她不懂規矩,不知道這些貴人賞她的點心,是不能分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