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2 / 2)

宋搬山見到文鳳真,溫潤的眉眼鮮見一凜,照樣維持了禮儀

他一拱手:“見過淮王殿下。”

文鳳真輕慢地睨了他一眼,眸光逡巡在他和遼袖之間,又落回來,淡淡道。

“無妨,我知道我這個人,本就不如宋公子得人心。”

遼袖微抬眼簾,心想:你知道便好。

除了他和他的奴才,沒有人慣他的驕縱性子。

文鳳真狀似關心地一傾身,扶起了宋搬山,溫潤笑道。

“我管教無方,光陰傷了宋公子,改日我必定親自登門請罪。”

宋搬山不動聲色推開了他的手:“不必了。”

文鳳真倒也沒客氣,徑直望向遼袖:“遼姑娘,知道你很擔心光陰,光陰是我的鷹,不會有人動它。”

“對了,他們那邊在射獵,遼姑娘可有興趣?”

遼袖望了一眼,靶場上,天色昏暗,陸續點燃了數十盞宮燈,照得如白晝般亮堂。

薑楚憤憤不平地射了半個時辰的箭,拉弓的手也未見酸,世家子們湊過來,她也不予置睬。

她心想:陸稚玉那個不中用的,哪怕有一紙婚約也要不著驪珠,丟儘顏麵,她非得纏著殿下要到手不可。

遼袖跟在宋公子身後,慢慢在靶場旁的長桌坐定。

薑楚瞟了遼袖一眼。

京城裡的貴女對於這種遠房的表小姐表姑娘,向來有戒備心,她們投靠人家,又生得柔弱貌美,天長地久在同一屋簷下,極容易出事。

遼袖摘了帷帽,露出一雙極圓的杏眸,明潤漆黑,水光瀲灩,像月光浮金的一掬名湖水。

軟白的小臉兒,映透淡淡芙蓉色,鴉睫投下青色的影子,烏發鬆散,五官精致。

世家子們第一回這樣直愣愣地瞅著她,將她的五官挨個看儘。

漂亮得挪不開眼。

微風吹拂,薄薄衣裙逐漸現出婀娜身姿,確實有害得人神誌不清的本事。

世家子們替她選了把小巧的弓,滿臉和煦:“遼姐兒,你要不試試?你不會咱們指點你。”

“是啊,彆怕,這把弓是最輕的,你肯定能拉開!”

謝明惡狠狠的,一揮袖趕走了他們:“一邊兒去!”

謝明心裡嘀咕:真不怕死,不知道這是誰的小菩薩。

她一舉一動間香風細細,叫人心神不寧,眾人心想:還好岐世子得了楊梅瘡死了,不然簡直暴殄天物!

薑楚看著世家子們那副沒出息的樣子,笑了一聲:“遼姐兒,你會挽弓射箭麼?跟我玩一場?”

遼袖還未開口,宋搬山擋在她身前,溫和有禮:“薑小姐,遼姑娘剛進京城不久,今日又身子累乏了,就不要難為她了。”

薑楚勾起嘴角:“哦,那真是可惜了。”

彆說射箭了,這樣弱氣的表小姐,除了一張臉,隻怕連弓都拉不開,上個馬背都要哭哭啼啼半天,見著老虎能當場暈厥過去,除了女工刺繡其他的一概沒摸過。

更彆說見大世麵了,也就能糊弄這幫饞蟲似的世家子。

宋搬山對遼袖輕聲道:“若是你想射箭,以後我教你。”

薑楚頓時揶揄道:“宋公子跟遼姐兒還真是非同尋常,我聽說,遼姐兒之前還是岐世子未婚妻的時候,宋公子便與遼姐兒傳出許多事情吧。”

宋搬山神色收斂:“薑小姐,你說我一人便可,彆牽扯上旁人。”

謝明也幫著出聲:“好了薑楚,彆說了,無憑無據的事少講,你出口越來越不妥了。”

謝明心知:薑楚口無遮攔,不知大禍臨頭,聽了這話會不高興的人,究竟是誰,她還弄不清楚呢!

遼袖隻想等寧王查完事情,趕緊帶著光陰離開。

她沒想到,兵部尚書之女陸稚玉也在這裡。

陸稚玉離了宴席朝她走過來,笑盈盈道:“遼姐兒,多日不見,聽說你搬進鹿門巷了,我還未預備賀禮呢。”

遼袖回之一笑,露出兩個小梨渦:“陸小姐客氣了。”

陸稚玉點點頭:“上回在大雪賑災時,遼姐兒的字寫得那樣出色,竟然被喊出了八百兩一幅,我原是想拜訪你的,卻因為……出了一些事,下回若有機會,我一定親自討教。”

遼袖一愣,覺得她太過自謙,人人都知道,陸姑娘是大宣有名的才女。

陸稚玉氣度溫斂,看上去親近有禮,她緩緩湊在遼袖耳邊,輕輕落下一句。

“隻是,遼姐兒的鷹鬨了事,可要把它抱緊了。”

這句提醒是什麼意思?

遼袖怔了一下,後退一步,剛好懷裡一鬆,光陰掙脫開往天上飛去。

她來不及反應!“嗖”地一聲尖嘯,震動耳膜。

遼袖的發絲被帶亂,她瞳仁皺縮,眼睜睜望著光陰在麵前墜落,灑了一場血雨,羽毛飄零。

“光陰……”

她血液上湧,心神顫栗,立即跑上前。

光陰一隻翅膀上插了一支箭,尚在顫動,是敢射落光陰?

她一抬眸,望向箭矢發來的方向,薑楚扯起嘴角。

遼袖慌忙抱起光陰,心內焦急,麵上仍冷靜,一抬頭。

“薑小姐為何要射傷我的鷹?”

薑楚勾起嘴角:“咦?你認識我,我還以為你不認識呢!這頭畜生今日惹事生非,傷了你身旁的宋公子,擾亂儀仗,我不殺它就算我有好生之德!”

遼袖正想上前,陸稚玉卻先她一步開口說話。

“薑小姐,我勸你不要太過無禮,這位遼姑娘是淮王殿下的表親戚,我同你提起過的。“

憑心而論,陸稚玉不喜歡薑楚。

這種仗著美貌驕縱行凶的女子,成日混跡在淮王身後那群世家子中,不顧男女大防,看著豪爽大方,實則心思頗多。

但父親曾對她說過,薑楚日後若做了側妃,她得與她相處得來。

薑楚狀似無心地笑道:“聽說,上回陸姐姐問殿下要那柄驪珠,殿下卻沒給,哎,得了驪珠便可以得到徽雪營死士跟隨,是淮王正妃的東西,想來就算是陸姐姐,殿下也一定很慎重吧。”

陸稚玉嘴角一僵,很快恢複如常。

薑楚勾起嘴角,她沒想過陸稚玉如此無用,她就知道充好人。

射鷹這個主意,不就是她提醒的嗎?

方才在廊下,陸稚玉指給她看。

“薑小姐,你有沒有看到遼姐兒身邊的鷹,正是方才鬨事的那頭,唉,可惜咱們生得文弱,不通騎射,不若薑楚妹妹出身驍勇,若是誰能教訓它一回,殿下說不定會高看一眼。”

陸稚玉不動聲色地坐回了宴席。

遼袖一手捂不住光陰溫熱的鮮血,眸光愈發冰冷。

“薑小姐,你方才那一箭是衝著我來的,倘若沒有光陰擋著,中箭的隻怕是我了。”

“哈哈哈哈,你胡說什麼?”

薑楚回了馬背上,居高臨下,眼底絲毫沒將旁人放在眼裡,紅唇扯起一笑,馬鞭一指。

“不過教訓一頭畜牲而已,你管教無方,縱獸傷人,我在製止時一箭傷個不相乾的人又如何,你沒本事我便替你教,你還能跟我打一架?我們出身在馬背上,學不來你那副楚楚可憐的本事——”

“讓開!”

薑楚的馬鞭險些揮落在遼袖臉上,她原本指望狠狠嚇唬這個嬌弱的表小姐。

遼袖卻躲都不躲,麵無懼色,倔強極了,不肯退讓。

“讓不讓開!”

薑楚慍怒間,又想一馬鞭揮下去,兩旁侍從忽然下跪,世家子們臉色微變,謝明衝上去,攔住了薑楚的馬鞭。

一道聲音在薑楚背後響起,她驀然凝固了笑意,脊背發涼。

“你是在教訓我?”

這襲白袍出現在宮燈下,光芒削弱了三分,冷下來,眉眼間淡淡戾霾,投下一片暗影。

薑楚慌張回頭,一下子氣焰儘失,馬鞭跌落。

“殿下……”

文鳳真微抬下巴,神色淡漠,雙眸攜了陰鬱。

“世人皆知,光陰是我的鷹。”

他眸光微轉,落在遼袖身上,原本想說的是……那是我和她的鷹。

遼袖的鷹是文鳳真送的?

薑楚麵無人色,她常年久居北遼,確實鮮少知情,她竟然射傷了殿下的鷹……頓時冷汗大顆大顆冒出。

謝明冷笑道:“膽子真大,連殿下的鷹都敢射,你不明白為何今日這麼大動靜,禦林軍連弓都搭好了,旁的射了一堆下來,卻唯獨不敢射鷹嗎?”

薑楚立刻下馬,麵色慘白,嘴唇囁嚅,見到殿下,她眸子中那一點光亮被可憐地掐滅了。

“殿下……我真的不知道……”

她心亂如麻,知道完了,文鳳真一向護短,那既然是他養的鷹,便不會輕易放過她。

她顫著心神,仍存了一絲希望,家裡是老淮王的舊部,說不定文鳳真會顧念舊情,不會從嚴處置。

陸稚玉袖袍下的指尖攥緊了幾分,她太清楚光陰對於文鳳真的含義。

自他父親去世,光陰一直陪在他身旁,如同親人。

他就這樣輕易地送給了遼袖。

世家子們也不敢求情,都曉得文鳳真脾氣。

良久,文鳳真撫了撫佛珠,麵色溫和,笑不及眼底,語氣格外冷冽。

他不再理睬旁人,徑直掠過眾人,走在遼袖身邊,鳳眸微斂,伸指在她懷裡探去。

遼袖抱著流血不止的光陰,往後一縮,似有些戒備,他也沒在意。

修長分明的兩指探在翅膀間,觸摸到溫熱的血液。

謝明跟上去,經過薑楚時,吩咐了一句話。

“彆讓人在京城看見你。”

薑楚似是支撐不住地伏在地上,雙肩顫抖,麵龐下淚珠滾溢,嗚嗚哭出來,心頭懊喪襲來。

此次回京,不就是為了第一個進王府嗎?她該如何給家裡人交代。

該如何告訴他們,自己連踏足京城的可能性都沒了……

文鳳真查看著光陰的傷勢,遼袖覺得他的距離有些近了,周身像被他冷冰冰的氣息侵犯似的,有些不自在,抱著光陰的手指緊了緊。

文鳳真原以為她極其嬌氣,被這一箭一定傷了心神,說不定就要落淚了,她眼底淚光收斂,盈盈打轉,卻遲遲落不下來。

麵龐儘是為光陰擔憂的神情,深深自責。

她麵色鎮靜,小小瘦弱的身子格外堅定。

方才薑楚一馬鞭揮下來,若是一個不經意,便要破相了。

她躲也未躲,看起來倔強極了,像是不惜一切保護她所珍惜的東西。

文鳳真低頭,靜靜道:“它沒事。”

他一抬指:“將光陰抱走,命人好好醫治。”

寧王忽然走過來,緊緊盯著遼袖,寬言安慰:“遼姑娘放心,這裡的醫師會看顧好光陰。”

文鳳真往這裡瞟了一眼,關心她的人倒還挺多的。

他不耐煩地撫了手腕上的佛珠兩下,驀然開口,仍是溫和的。

“遼姑娘,光陰送過去了,不如你同我一塊兒去看看它的傷勢如何?”

遼袖躊躇:他果然又借著光陰跟她拉上關係,知道她舍不得光陰。

不過,她確實擔憂光陰傷勢的嚴重程度。

思索了一會兒,遼袖輕聲應答:“好。”

文鳳真嘴角來不及上揚,又聽見寧王朗聲開口。

“本王也是極擔心光陰的,正好陪遼姑娘一同去看。”

文鳳真本以為隻帶著遼袖,沒想到後頭還跟著這麼大一幫子人。

他轉頭望了一眼,撫快了佛珠,不緊不慢開口:“馮祥,這幫世家子這麼閒,還是朝廷俸祿給太多了,是吧。”

馮祥額頭顫顫落汗,抬頭望了一眼殿下的臉色,冷得可怕。

遼袖看過了光陰,有些心疼地撫弄它的背。

小黃門輕言細語道:“都是專人精心伺候,用的藥是珍品,光陰/精神略好些,翅膀上的箭也已經取出,它是猛禽,恢複能力強,不過半年便能完全將養好。”

遼袖略微鬆了口氣,隻要光陰無事便好。

在北苑林場待到天色將晚,遼袖打算坐馬車回去。

靶場中,白袍喝了許久的茶,驀然起身。

遼袖腳下一響,“砰”地一聲,攔在她麵前。

一把精巧的長弓扔在腳下,濺起塵囂,弓身雕刻了五瓣梅花,以飄揚的彩絛為飾。

她抬眸,略帶疑惑,文鳳真想做什麼?

沉沉夜色,他一雙鳳眸被宮燈映照得熠熠生輝,流光溢彩,驀然長眉一壓,側顏陷入黑暗,眸底也將光亮吞噬了去。

一切生機轉瞬即逝。

文鳳真轉眸瞥向她,漫不經心地邀請:“遼姑娘,方才他們玩射箭,我瞧見你待在一旁,一支箭也未射出。”

“也是,他們玩的沒意思,咱倆玩一把。”文鳳真翹起嘴角。

她才不想跟他玩。

“采頭麼,你說了算。”

文鳳真散漫地靠坐在椅背,一隻手隨意地搭在桌案。

另一隻手拿檀木案上的梨子,在手裡有一下沒一下地拋著,高高拋起,高高落下。

“咚、咚、咚……”極有規律,莫名得讓人心慌。

他的指節修長雪白,在夜色下多了幾分不可揣測。

他站起身,走在她身旁,輕聲落下一句話。

“知道你今日生氣了。”

文鳳真神色矜淡,似是無心地說出這句話,卻讓遼袖轉過身來。

對,他什麼都知道的。

今日他吹笛子讓光陰抓宋公子的手臂。

文鳳真見到她轉過身,眼底多了懶散的笑意,手裡高高往上拋的梨子,在落入掌心時,驀然握緊。

他手上托著那隻大黃梨,抬了抬下巴示意。

遼袖的目光落在這隻梨子上,疑惑之色漸漸退去,她明白他想做什麼。

就像從前,他用鏡子當靶子,讓她照著鏡子中他的臉射箭一樣。

但她不明白他的用意,他比上輩子更難以理解。

文鳳真嘴角扯起,一手攤開,掌心赫然是那枚梨子,他雪白的手腕上還戴著她送的佛珠,其中一顆生裂了。

“這隻梨就是你的靶心。”

“你開箭,我這隻手,生死自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