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袖跑得精疲力竭,真累啊,手腳泛酸發軟,多想停下來,扶著膝蓋歇一會兒。
“遼姑娘!”有人給她揮手。
他眼底噙著笑意,雪白皮膚被夜色襯得格外清晰,揮了揮手。
嘴角自信,隱隱的得意,又攜一分期待與天真,似乎料準了她要來。
隻有在跟她單獨相處時,殿下才會露出這種劣童得逞式的天真。
文鳳真站在玉鶴樓四樓,他曾經請她吃飯的地方。
下頭是最繁華的商埠,每天在這裡停靠來自大江南北數以千計的商船。
湖泊被雨點兒一打,驚碎了月光。
他眼底閃閃熠熠,萬家燈火躍上一對瞳仁,密如繁星。
她站在樓下,湖麵的風送來青草泥腥氣、鮮魚腥、還有他身上淡淡的白雪甜梨香。
他一揮手:“給遼姑娘打傘。”
馮祥連忙撐上一把傘,卻被遼袖推開。
她往前走了一步,仰頭,與他隔著人世間朦朧的雨幕。
雨珠不斷流淌過皎白的小臉,烏發濕透黏膩在身側,她單薄纖瘦的身子,在大雨夜搖搖欲墜,卻堅韌地站在原地。
文鳳真略有些驚訝,往前走一步,雙手扶住闌乾,無奈笑道。
“你要淋雨,那我就陪你淋。”
文鳳真修長的指節敲了敲闌乾,雨水順著他殷紅的唇流淌。
“遼姑娘,你打算拿什麼換回你娘的遺書?”
遼袖靜靜抬眸,眼睫掛滿了雨珠,人影被拉長到看不清,隻剩一片模糊的光影,逐漸徹底陷入漆黑。
“殿下這麼想知道嗎?”
文鳳真不言不語,雨珠從他精致的下頜線不斷滴落。
她輕聲開口,語氣不疾不徐:“在東川我常跟弟弟偷偷在城樓下看你,那時候你生得又好看又凶,白袍袖口卻繡了一隻小兔子,他們都說那是你娘親繡的。”
文鳳真攥著闌乾的手一緊,微微眯了眼,受傷的血手不可抑製地顫抖,眼底隱隱閃著清輝。
她嘴角上揚,哪怕麵色被雨水打落得蒼白脆弱,竟然添了幾分嫵媚之意,那樣平靜,就像在說一件與己無關的事。
“那時候,進入京城四年,世人鮮少知道我的名字。”
“跟你在府裡的每一天,一起梳過頭發,一起做點心,一起洗澡,把我抱在膝上看最重要的軍報,給我穿耳洞,睡前給我說孫子兵法的殿下。”
“總是哄我吃飯,喜歡吃我剩飯剩菜的殿下,一生病就緊張無比,吻掉我的眼淚,親過我每一根手指。”
“每日清晨起來都會說喜歡我,每回我生病,求滿殿神佛將病痛換在您自己身上的殿下!”
“卻從沒有提過給個名分。”
她一字一句,嘴角扯起寂寥的笑意。
不是沒有甜蜜的過往,隻是令她回想起來異常令人心碎。
天邊疾馳過一道紫藍色光尾,隆隆雷聲從一角屋簷上炸起,滾滾烏雲,漫天卷地,涼涼的雨絲飄落麵龐。
百姓紛紛關閉門窗,這一夜的雷聲,震耳欲聾,響徹不停。
文鳳真嘴角的笑意驀然凝滯。
那隻受傷的血手猛然攥上扶欄,無法控製了,突然襲上一陣頭暈,乾坤旋轉,他閉眼咬緊牙,一語不發。
他沒有給過遼袖一個名分嗎?為何這樣舉手之勞的事情,都沒有做到……
恍惚間,他仿佛回到了那個大雪紛飛的宮牆內。
文鳳真驀然睜開眼,看到最華麗冰涼的宮殿,宛如人世間最貴重的囚籠。
層層青縵後,遼袖小小的一個人影蜷縮在繡榻,眉眼間儘是厭煩之色。
外頭圍了一圈兒宮人,伺候她用藥。
他記得東川第一次見她,那張塗滿了油彩的小臉鮮活生動,笑起來唇紅齒白,吃點心時臉頰鼓囊囊,稚嫩嬌憨。
躺在繡榻上的遼袖,仍然美得驚心動魄,卻沉沉了無生機,宮人們越勸,她越往裡縮。
不該是這樣,一切不該是這樣。
“遼姑娘,陛下已經三個月沒來看你了,這可是稀罕事兒,往常他一日不來都會百般哄您的,女子就該性情恭儉,您要好好學習禮儀規矩,彆再當著文武百官的麵兒給陛下擺臉色了,男人會拉不開顏麵。”
“您本來就美,多打扮自己吧,看您成日穿著白衣裳,陛下會覺得您在咒他死呢。”
“遼姑娘,告訴你一件美事,陛下要封後大典了,就在下個月初。”
“遼姑娘,你知道吧,那時候咱們都以為你會是皇後呢,陛下那麼疼你,宮裡什麼好的都先儘著你用,可是———”
“果然姻緣天注定,非人力可強求啊!”
“遼姑娘,你臉色怎麼這麼差,臉色好白啊,該不會身子不適吧。”
宮人們以為她遭到了陛下厭棄,失去了聖心。
因為這次的妃嬪名單中,不僅沒有她,陛下也沒讓她一塊兒去鹿台。
……
雨很大,風更急了,豆大的雨點拍砸在他脊背,風撩起他的烏發。
文鳳真一把扔開傘,白袍領口濕透了,水珠不斷從發絲滴落,他扶住闌乾,劇烈呼吸。
他怎麼會把她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宮殿裡。
她那麼內向膽小,他怎麼會三個月不去看她。
文鳳真彎身,黑發下雨珠滴滴答答,頭疼加劇,每一次呼吸都像刀子狠狠刮蹭五臟六腑。
眼前一片灰蒙蒙,再也看不清了。
他看不清遼袖的五官了。
馮祥驚慌地跪在地上,手裡撐著一把油紙傘,連他的聲音都這麼模糊,嘈嘈切切。
“殿下……殿下是不是哪裡不舒服,您怎麼了?”
遼袖低垂眼簾,像是極其費力地開口:“為什麼明知陸稚玉做了什麼,知道她故意誤報了你的死訊,讓我患上心疾,殿下仍然在詔書上一筆一劃寫下了她的名字呢?”
“殿下,您真的這麼厭惡我嗎?”
她眼底一片寂寥,不肯給一絲喘氣機會,並沒有怨懟,隻是想開了之後的坦然,遼袖笑了笑,眼底盈濕。
“為什麼清楚她們做了什麼,仍然厚待她們的家族,讓他們在封後大典那日風風觀光一同入鹿台覲見……”
馮祥倉皇出聲:“遼姐兒……您彆說了……”
雨很大,順著文鳳真冰涼蒼白的指骨不斷下流。
天地間很空,文鳳真抬頭,喘息間片刻茫然,完全沒有意識,緊接著,頭疼更加劇烈。
陸稚玉?他怎麼可能在封後旨意寫上陸稚玉的名字。
夜色包圍,黑暗中的湖麵一片濛濛。
一霎時記憶湧進頭腦,四周靜謐極了,隻有雨和狂風的聲音,湖麵平靜陰森,泛起吞噬人心的漣漪,颯颯然。
“袖袖……”他極低地喚了一聲。
文鳳真想起了那個寒冷刺骨的大雪夜。
一聲聲喜氣洋洋的道賀聲:“微臣共祝帝後大婚,永偕琴瑟!”
“恭賀陛下娶了年少心儀的人。”
“你們瞧新後陸小姐與陛下是不是極般配啊,聽說當年大雪船頭初遇,陸小姐給陛下寫了一首江雪賦,真是讓人豔羨啊!”
宮牆內外,處處張燈結彩,新款宮燈照得如同白晝,熱熱鬨鬨滿有氣氛。
身穿誥服的貴婦歡聲笑語,衣香鬢影,鞭炮齊鳴鼓樂大作,官員們絡繹不絕驅車。
原本黑咕隆咚的鹿台,工匠忙碌,平添了雄偉莊嚴。
遼袖一個人在書桌前寫字,一筆一劃,背影看起來格外清瘦。
之前他知道她的身子漸漸好轉了,吩咐宮裡製衣局預備了皇子皇女的衣裳。在朝中擬趙襄為未來的太子太傅,在宮中開辟了馬場。
如今得知避子湯的事情,新帝發了好大脾氣。
眼底戾氣騰騰的紅,雪白的指尖微顫,半晌竟然說不出一個字。
宮人們嚇得跪在殿外瑟瑟發抖,聽著裡麵的動靜。
遼姑娘的避子湯東窗事發。
湯碗被打碎了一地,關押了給她請脈的太醫,給她尋覓藥方的雪芽也被送走了。
“朕一輩子再也不想見到你!”他冷笑著咬牙切齒。
遼姑娘依然靜靜地寫字。
新帝第一次教她寫字,寫的是他的名字。
她寫了三個字,然後將宣紙撕得粉碎,纖瘦的手指將筆杆掰。
嬤嬤不解其意,其實遼姑娘想討陛下歡心是極其簡單的。
哪怕給個笑臉,或者說想吃什麼東西,撒個嬌,給個台階下,新帝不會不理她的。
其實陛下就喜歡她不懂事的樣子。
上回她敷衍地給陛下繡了隻小老虎,宮人們走路時都是輕鬆的,因為揣摩出陛下那幾日心情很好。
宮人們都是見風使舵的人精,知道遼姑娘在宮裡是有些特殊的。
這些年,四海來貢的奇珍異品先進她宮裡挑了才能入庫。
在春耕時以皇後之禮見過了文武百官,她冷著臉一天,文武百官也不高興。
隻有新帝一人高興。
處置了一批又一批問責她無法生育的言官。
所有人都以為她被立為皇後是遲早的事,再不濟,也是個貴妃吧。
可是他真的足足三個月賭了氣沒有見她!
一筆一劃地在封後詔書上寫下——陸稚玉。
雨幕下,文鳳真親眼看到了他自己在詔書上究竟寫了什麼。
腦子裡像是被火燒燎,陸稚玉這三個字就像一把快刀,狠狠紮進心臟!
一股一股湧出黑色的血,夜色下的深湖流滿了黑血。頭疼劇烈到無法睜眼。
眼簾被雨水模糊,他想竭力維持理智清醒。
遼袖眼底盈濕被逼回去,慢慢綻開一絲笑。
“我是因為聽了殿下的死訊才突生心疾,最終也是因為心疾而死,我死的時候——”
她頓了一頓,繼續說:“殿下正在試穿封後大典的吉服。”
“死了?”
遼袖死了?
文鳳真手掌撫上額頭,冰冷異常。
玉鶴樓四樓的風很大,迎著風,他劇烈喘息,一個字都聽不懂。
一切燈火縮小又放大,放大又縮小,隻剩下心臟毫無章法地猛跳。咚咚咚比雷聲更震撼,像要從胸口跳出來。
雪粒子翻飛,花炮轟轟,帝後大婚前夕。
馮祥是伺候遼袖用藥的人,她今日格外反常,竟然梳妝打扮一番,初入王府時,她就穿著這一襲綠裙。
從東川帶來的東西就剩下這麼一件。
馮祥眉開眼笑:“遼姐兒,您今日是要做什麼?”
他有些高興,遼姐兒看起來精神很好。
這股天真明媚的勁兒,有點像剛從鄉下進城的時候,雖然怯怯的,麵頰紅潤健康。
他有些感慨,伺候了遼姐兒這麼久,總歸有情分在。
好幾次他話到口頭又咽了下去,想告訴遼姐兒:其實陛下也不好過。
陛下平日也沒看奏章,看的都是您的起居注,見到您吃的用的不合適,陛下出神了好一會兒,責罰了一批宮人。
好幾次轎子路過您宮裡,停了一會兒,又抬指走了。
每天陛下夜裡驚醒,推開窗子,靜靜望著漪蘭殿的一角,一語不發。
遼袖赤足踩在猩紅地毯上,望了一眼殿外,全是陌生的麵孔。
凜然肅重的層層禁衛軍把守,他調來了徽雪營最精銳的死士,將整個宮殿守得固若金湯,這麼興師動眾已有三個月。
這麼防備著她做什麼,她又不能跑。
她住在最奢靡的漪蘭殿,這裡金碧輝煌,鳳首昂踞,令她茫然。
遼袖說:“馮祥,我想出去看看,不亂跑,就站在風下麵透透氣。”
馮祥其實不想遼姐兒站在外頭,風大,寒氣侵體,容易複發心疾。
他喚了一聲:“遼姐兒,快回來吧!”
遼袖臉色蒼白,頭暈襲來,嘩然一下,在馮祥驚恐萬分的瞳孔中,她跌倒在榻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