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1 / 2)

遼袖在閣中換了一套衣裳,鴉鬢墜上搖晃的珍珠墜子。

畫鵲手裡捧著黃木案,擺了一副齊整的珠翠頭麵。

她閉上眼眸,額頭上傳來陌生觸感,老祖宗手一頓,一支筆緩緩下移。

“袖袖,當年我就想這樣給你娘點一回鈿,你娘最喜歡穿紅衣,可是臨到去世也沒能穿一回吉服。”

遼袖睜開眼,銅鏡裡一對烏瞳明亮柔和,像極了兩盞宮燈,光點兒打著晃。

她伸出一截雪白藕臂撫了撫墜子。

她輕言細語:“多謝老祖宗。”

老祖宗撫著她的烏發:“你及笄那日,鳳真他用一輛馬車將你從鄉下接回京城,人人都說是我想將你養在王府,那時候我就明白他心底是什麼意思,沒能如他的願,一是因為當年你娘和我兒子落得個淒慘下場,我實在不願重蹈覆轍,二是因為你的……”

遼袖怔怔抬頭,是因為她的身份嗎……

老祖宗接著緩口氣,滿臉慈愛:“快出去用茶吧。”

遼袖一掀簾子,望了一眼內堂。

至儀坐在榻上一笑:“遼姐兒,方才我出門的時候,瞧見哥哥正在書房寫字,他那樣傲氣的人,說不來就不來的,你不必擔心。”

文至儀想起哥哥將請帖一扔,冷淡落下一句:“狗都不去。”

她眉眼彎彎:“他不來也是好事,大家都自在些。”

轉回了內堂,遼袖掃視一圈兒,除了首輔府平日的好友,還來了徽雪營舊部,儘皆請列在上座,如今都是品秩極高的將軍。

難怪他們敢在文鳳真麵前拿喬。

薑家家主慢悠悠道:“大家瞧瞧遼姑娘,這眼睛鼻子,真是如出一轍,難怪陛下多有垂憐,首輔大人覓得這樣有福氣的好兒媳。日後在朝為官必定長青啊!”

目光齊唰唰探過來,充滿了好奇與探究。

遼袖心一跳,宋公子擋在她身前,抬手:“給薑大人備醒酒湯。”

薑家家主見沒人搭腔,頓時不滿:“怎麼,你們怎麼都不敢說話,遼姐兒比她娘知禮數,當初她娘在大婚前夕跑了,就留下咱們老王爺一個人……”

薑家家主越說越離譜,這個酒瘋子!心裡沒譜的莽夫,眾人紛紛以喝酒掩飾尷尬,冷汗直流。

都曉得首輔大人的脾氣剛直,麵對陛下都敢直言相諫,爭執不下,隻怕鬨得難堪收場。

首輔眉頭一皺,他這是在借酒發瘋,暗戳戳地指自家娶遼袖是為了聖心垂蒙,又陰陽怪氣地說了紅衣一頓。

“將他請下去醒酒。”首輔冰冷地開口。

薑家家主漲紅了臉,醉醺醺嘟囔了幾句。

還沒等他掙紮開來,周遭的武將已經將他拖了下去,怕他禍從口出,招致更大的災殃。

宋公子送她坐回去,遼袖本以為他會生氣,沒想到宋公子微牽嘴角。

“老東西不要顏麵,存心激怒咱們,若按照爹爹從前的脾氣,早就將他痛罵一頓,都是看在咱們的好日子,遼姑娘,彆為不值當的人生氣。”

遼袖“撲哧”一聲笑,臉蛋通紅,她第一次聽見宋公子說老東西這個詞。

他還說“咱們”這個詞,遼袖耳根微微發燙。

宋公子正準備起身,卻被她拉住了袖子,她嘴角微彎,無意間碰到了他的手。

手背傳遞的溫熱令她稍感安心。

他愣了一下,高興地低下了頭。

兵部尚書陸恩放下酒盞,笑道:“彆見怪,咱們今日見著了遼姑娘,就像見到了老熟人,不免多喝兩盞酒,恭賀遼姑娘喜覓良人。”

陸稚玉牽了牽父親的衣角,示意他彆再多言,轉頭朝遼袖笑道。

“遼姑娘身子骨弱,我特意備了補氣血的珍稀藥材,叫人收在庫房去了。”

京城好久沒下雨,今日這場豪雨劈裡啪啦打在起卷兒的地皮上。

薄暮時分,隻見一乘四人抬的紫頂油絹轎子從街口抬過來。

文鳳真下了馬車,馮祥立刻撐上一柄油紙傘。

自從夢見大紅吉服的帝王,他片刻惘然。

隨著離宴席越來越近,心頭的預感也逐漸強烈。

燈火將他的影子足足拉長一倍,雨點兒亂濺,不顧馮祥的錯愕。

他一把拉過油紙傘,雪白指骨攥緊了傘柄。

雨珠不斷沿著傘骨滴落,幾乎圍成了一圈雨幕,朦朦朧朧輕紗飄拂,隻有傘麵下的眉眼清晰。

他似毫不在意,清涼之意,反而可以讓他清醒。

文鳳真隱約看到首輔府。

東西兩條街燈火通明,掛了喜氣洋洋的大紅燈籠。

各班官員攜禮前來道賀,到處燃起了鞭炮,大小各色轎輦一乘接一乘匆匆抬過。

是什麼事值得一向簡樸的首輔如此興師動眾,他冷笑一聲。

門口的管事忙過來哈腰,接過淮王殿下的隨禮。

管事隻感到指骨冰涼異常,雨水濕膩,淮王殿下的手好冷。

可他從來都是個小火爐。

管事詫異地抬頭,殿下的身影永遠淡定從容。

一路過了花廳,文鳳真瞧見影影綽綽的人影。

首輔府高朋滿座,隔開一道簾子,嘈雜聲、唱喏聲、歡笑聲遠去。

他夢見過這個場景。

多像他在夢裡跟遼袖成親的場景,宮牆內外歡聲笑語,張燈結彩,人人齊聲恭賀帝後永偕琴瑟。

他的皇後……袖袖。

文鳳真不由得嘴角微揚。

可是如今一切都不同了。

文鳳真腦海中一聲聲“微臣恭賀帝後永偕琴瑟!”

與此同時,明功堂一片觥籌交錯,眾人起身,齊聲開口:“恭賀宋公子與遼姑娘文定之喜!”

最後一聲文定之喜字音未落。

驀然,“啪、啪、啪”三聲清脆的鼓掌不緊不慢地響起,拉過了眾人注意。

隨著管事長長的一聲唱喏:“見過淮王殿下——”

滿堂人人錯愕轉過頭,手中杯盞幾乎不安得跌墜,嘴角笑意凝固,露出了極其古怪尷尬之色。

遼袖一回頭,愣住了,緊緊攥住衣襟,瞳仁一絲不晃。

宋搬山眉眼平靜,緩緩撫著指節,眸光瞥向了二樓準備齊全的弓/弩手。

寧王坐在黃花梨椅子上,飲了口酒,嘴角牽起淡淡一笑。

他果然來了,看來是不必自己動手了。

文鳳真一向孤高自負,寧王還真挺想見見他的手段。

饒是一向鎮定自若的陸稚玉,此刻瞳仁微縮,臉色一陣白一陣青,按緊了扶手,幾乎起身,卻被她父親按了下去,眉眼逐漸陰冷。

殿下……殿下他怎麼會來!

刹那功夫烏雲密布過來,雨點兒燒鐵淬火,落在屋簷上滋滋冒青煙。

不消一個時辰,已經積雨成河。

他踏積水而來,沾濕了鞋履和衣角也渾然不覺,腰身極直。

將油紙傘麵緩緩移下,露出一副俊麗生動的臉。

墨發如上等綢緞,被玉簪束起,極白的側臉,下頜線弧度優美,身姿峻拔瘦削,暗色繡金衣袍更襯得膚光勝雪,唇色殷紅。

拉開極鮮明的光影,站在人群中極不容人挪眼。

沒人歡迎他來!

但是京城人人巴不得看他笑話,巴不得看他落魄然後狠狠踹一腳。

眾人雖然是坐著的,眼底充滿了激動、顫栗、猩紅的狂熱,唯恐世事不亂的幸災樂禍。

文鳳真絕不是個善茬兒,他來做什麼!

隻有謝明鄭山等幾個世家子高興看到殿下,他們從父親身邊出來,圍繞在殿下身邊,眉開眼笑問個不停。

“今日這樣大的雨,以為殿下不來了。”

“哥兒幾個正投壺行酒令呢,殿下要不要——”

“哎——殿下!殿下?”

文鳳真不言不語,嘴角淡淡笑意,帶了一群奴仆,緩緩走在大堂中央。

人群紛紛讓開,他的漂亮攜了攻擊性。

呼吸聲中、金珠簾子中、朦朧雨幕中、眾人熾熱的目光中……讓人恍然間看到一頭危險的雪蟒吐著鮮紅信子,遊走人間。

雪白的鱗片在燈火下折射出五彩絢麗的光芒,琥珀琉璃瞳仁流轉間,滿室燈火明了又滅。

熠熠生輝,美到不真實。

他漫不經心地眉眼一瞥,目光鋒利得奪人呼吸。

高挺的鼻梁上墜著一顆搖搖欲墜的雨珠,晶瑩剔透。

文鳳真嘴角抹起笑意,朗聲道:“晚輩文鳳真見過首輔大人。”

老首輔麵色鐵青,強硬地負手:“淮王殿下,老夫記得並未請你,若你是來道賀的便罷,若是旁的,彆怪老夫下逐客令!”

文鳳真漫不經心的掀起眼簾,一抬手:“本王從不強人所難,不喜歡做些血流成河的事情。”

“今日一個侍衛也未帶來,誠意十足,首輔大人可放心了。”

他淡淡掃視一圈,周遭都鬆了口氣,抹了抹虛汗坐回原位。

怕什麼,這麼怕做什麼。

老祖宗寬言道:“鳳真,既然來了,那就好好落座吧。”

文至儀怯生生喚出聲:“哥哥……”

沒有人能摸透文鳳真到底想做什麼,隻知道他來者不善!

文鳳真麵色如常,永遠這樣不疾不徐,心底卻仿佛遭到一記猛擊。

眼前有些模糊,乾坤旋轉。他睫毛傾覆,再度掀起眼簾,已經恢複如初。

眼前的一切像是假的,卻無比清晰地提醒他是真的。

明晃晃的客堂,大紅剪紙,極精巧的手藝,到處都是紅的。

遼袖牽住了宋公子的袖子。

她仰起一張小臉兒,麵頰紅潤,唇瓣柔軟,這樣美,讓人呼吸都輕了。

眸子亮晶晶的,瞳仁倒映出宋公子的側臉。

散發著文鳳真看不懂的光彩。

她此刻很歡喜,如夢似幻的甜蜜。

那是在他夢裡很少出現的笑臉。

那是他最渴求的東西。

宋搬山將她護在身後,緊緊盯著他,所有賓客都站起身,有的不懷好意,有的激動興奮,有的麵色凝重。

甚至他的奶奶和妹妹,一臉擔憂揪心。

仿佛隻有他一個人是壞人。

從來如此,無論是走在孤獨又荊棘遍生的複仇之路,還是來見她一麵,總是有這麼多人跟他作對。

他永遠站在眾人的對立麵。

文鳳真壓製住心底的情緒,麵無波瀾,再度抬眸,望向她的那一刻,遼袖也正好看過來。

她的目光似乎撼動了一下,笑意凝滯,隨即牽起嘴角。

她笑得沁人心脾,兩個小梨渦就不曾放下過,越看著他,她嘴角的弧度愈發上揚,說不出的輕鬆愉快。

她拉住了宋公子的袖子,大方坦然地對他笑了笑。

“見過殿下。”

“雲針,快伺候殿下落座。”

她說得這樣愜意輕鬆,怡然自得,對他笑得愈舒心,愈乖巧安靜,文鳳真指尖攥進了掌心。

他感到身體內遊走的雪蟒一口口撕咬他的五臟六腑。

袖袍下,掌心的血珠一點點滲透,幾乎握不住,他手掌克製到顯露青筋,緩緩坐在一把太師椅上。

滿城權貴幾乎都來了,他的奶奶妹妹也在,他的敵人也在,還有那麼多下人。

他必須平靜到無懈可擊,不容人掰開一絲一毫的罅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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