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一章(2 / 2)

文鳳真絕不會讓人看笑話,他麵色鎮定,不緊不慢地飲了一口茶,抬頭時,嘴角牽起一絲笑意。

愈是表露出在乎,愈會被聞到血腥味兒的豺狼撕開。

他漫不經心地敲著桌麵,掩飾掌心下發暗的血跡。

他永遠精力旺盛,精神十足,為何此刻身體隱隱發冷,喉頭乾澀,每一個字音都需要竭力維持。

文鳳真的聲音毫無感情地傳來:“真熱鬨啊。”

兵部尚書陸恩笑眯眯道:“殿下,遼姑娘和宋公子今日僅是文定之喜,就這樣熱鬨非凡,等下個月正式大婚,不知要多風光呢!”

“告訴您件美事兒,下個月初一正是宜嫁娶的好日子,殿下今日來了,下個月可也要抽空來啊!”

陸稚玉連忙笑道:“殿下,您快看遼姐兒跟宋公子多般配啊,他倆看起來這麼好,簡直是天作之合的一對,這事兒也辦得好,真讓人豔羨呀。”

文鳳真捏著茶盞,顧窯燒出來的上品瓷器,玉白胚胎隱隱出現裂痕。

他的身子往太師椅上一靠,看似懶散不經意,卻在望向遼袖時身影一滯。

她低下頭,卻是帶著高興的羞紅,宋搬山望著她的眸子裡閃著柔和微光,似乎在鼓勵她。

她抬起頭,與文鳳真目光接觸時,似乎有些發怔,怔了好一會兒,她的笑容更燦爛。

“殿下,寄住在王府的日子,您對我頗有照顧,本當是該請你來的,隻是老祖宗說你不愛熱鬨,多謝殿下今日為我賀喜,您也會為我高興吧!”

她咬重了最後幾個字。

文鳳真不言不語,手中杯盞驀然生裂,如蛛網一般攀爬得更快,他回想起她的話。

“殿下,你根本什麼都不懂!”

“殿下,你真的這麼想知道一切嗎?”

“殿下……是我對你厭倦至極!”

這是她的誅心之道嗎?

文鳳真掀起眼簾,懶懶地靠在太師椅上,卻發現身子僵硬無比,無法做出從前輕鬆的姿勢。

他現在想翹起嘲諷的笑意,眼底輕慢,雲淡風輕,驕傲十足地瞥他們所有人一眼,嘲笑道。

不是非你不可!

你以為這樣就能讓我怎麼樣?

你們都想錯了,我根本不在意遼袖。

可是這幾句話他說不出來,壓根說不出來。

喉頭晦澀無比,他甚至都無法維持笑意,也無法開口說一個字音,怕讓人看出破綻,怕讓人貪婪地嗅到他的在意。

為他跳進深湖打撈金身碎片的遼袖。

她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

吃她吃剩的飯菜,給她擦洗身子,總是哄著她,袖袖,今天怎麼又不高興。

她一生病他就緊張無比,吻掉她的眼淚,把龍袍披在她身上,親過她每一根手指。

眼底一點點愛意消散的遼袖。

她為什麼要說出這種話!

茶盞瓷片轟然一下子破裂!狠狠紮進他的掌心肉,紮得滿手都是鮮血,疼痛鑽入骨髓,一下又一下刺疼神經。

他沒讓人任何察覺出來,不動聲色地掩飾在寬大袖袍下。緊緊地握著瓷片,紮得越來越深。

兵部尚書陸恩快活地笑了一聲,撚著胡須,充滿了得意與興高采烈,仿佛大獲全勝,贏了一般,他前傾了身子,故作驚訝地說。

“殿下,您該是不是身子不適啊,臉色好白啊!當然了,您本來就白,您……該不會是不高興吧。”

文鳳真指尖發顫,將瓷片猛然往肉裡嵌深一分,又一分。

猛烈的疼痛令人清醒,他麵色淡定,嘴角翹起優雅的笑意。

“本王身子並沒有不適。”

陸恩往椅子上一靠,大腹便便,官袍幾乎勒不住,他笑嗬嗬道:“那就好那就好,嚇死微臣了。”

徽雪營的舊部又有人高聲笑道:“原來是誤會一場呀!那時候,京城裡到處都傳殿下想收了遼姑娘,原來是假的。”

“那會兒咱們這些老家夥,真以為殿下會跟遼姐兒一起,沒想到今日,是先喝了遼姐兒和宋公子的喜酒啊!哈哈哈!”

有人滿意地飲了一口酒:“嗐,姻緣上天欽定,怎樣強求也求不來的,徒惹笑話罷了。”

文鳳真袖袍下的瓷片驟然鬆開,他緩緩呼吸了一會兒。

抬眸,琥珀色瞳仁死死盯著這間客堂裡的所有人,勝負未定,這幫老東西笑得未免早了些。

他眼神淡漠地逡巡,仿佛雪蟒遊曳到了所有人身後,探著蛇信子標記下印記。

眾人不敢笑了,被他盯得後背發涼,寒浸浸,一股冷意從腳底躥進五臟六腑,忙用帕子擦了擦汗,收斂神色。

誰都不敢再招惹這頭小畜生,知道他什麼都做得出來。

陸稚玉笑了笑,聲音柔和:“殿下,遼姑娘下個月與宋公子大婚,還缺個證婚人,原是想尋個德高望重的,可是京城還有誰比殿下身份更尊貴呢,您還與遼姑娘沾親帶故,不如——”

文鳳真驀然起身,眉眼淡漠至極,笑不及眼底,一抬指。

“進祿啊,拿咱們的大禮,彆讓人說咱們沒誠意!”

幾乎是同時,寧王和宋搬山眸光一凜。

無需宋搬山喝令,二樓閣樓上,從闌乾搭出密密麻麻的弓\弩,箭頭對準了一個人。

無數條小黑蛇一般,血氣騰騰,陰冷地集中在文鳳真身上一點。

眾人頓時狼狽地四處逃竄,武將麵色漲得通紅,一拍桌子,警惕地盯著四周的箭頭:“他娘的誰敢動!誰敢動!”

紛亂之中,寧王不緊不慢地抿了一口茶。

文鳳真麵無波瀾,掀起眼簾,望了片刻,嘴角一翹,愉悅的笑容。

“放鬆,宋公子。”

“本王今日一個侍衛都沒帶來,孤身前來,就是誠心誠意來送禮的。”

宋搬山未發話,樓上的弓/弩手不敢動。

眾人被這場變故驚得離席,幾名武將早已拔刀,局勢亂成一團。

陸恩急得嚷嚷:“這……這是做什麼啊!”

首輔嚴肅板正的聲音響起:“誤會誤會,都坐下。”

他的嗓音沉穩安定,驚慌的眾人酒醒了大半,慢慢坐下。

宋搬山眸光一瞥,二樓的弓/弩手漸漸收回去。

文鳳真攤開手,笑得悠然自得。

進祿捧上來一個紅酸枝木盒,掀開一看,裡麵是一封信。

一封信?他掏出一封信做什麼。

遼袖秀氣的眉毛蹙起,眾人紛紛疑惑不解。

等到看清了信封上的火漆蠟,心頭大為震驚,久久說不出話來!

三足金烏——紅衣懷珠慣用的火漆蠟。

文鳳真將信封一角捏在手裡,另一隻受傷的血手背在身後,不讓任何人瞧見。

他氣定神閒,淡淡地瞥了眾人一眼,嘴角銜起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

腰身極直,長身玉立,神色散漫又自信。

這是他的底牌,兵不血刃,不需動用武力,甚至不需解釋,便足以解決事情的底牌。

他將目光落在怔住的遼袖身上,笑盈盈地開口。

“遼姑娘應該清楚這是什麼。”

眾人倒吸一口涼氣,像被人狠狠當頭錘了一下子,被驚得頭皮發麻,涼意竄上四肢百骸。

一個個像被釘死在原地,眸中躍動著血腥的興奮,躍躍欲試。

有人驚恐到極致,跌坐在地,麵如死灰,汗如雨下。

寧王終於站起身!眼底從困惑轉為震驚,死死盯著那封信,呼吸急促。

這是紅衣的遺書!

皇帝尋覓了多年的東西。

沒有人知道裡麵寫了什麼。

徽雪營舊部個個惶惑不安,驚懼交加,麵麵相覷,從對方眼底看到狠毒與畏懼。

裡麵或許是顛覆一切富貴權勢的秘密。

首輔麵色異常冷靜,額頭出了密密一層汗。

或許是某個無法遵守的約定。

老祖宗握著鳳首扶杖越來越緊。

又或許隱藏了遼袖的身世。

這封信很大概率是真的。

傳言紅衣死前就隻見了老淮王一麵,當初鬨得沸沸揚揚這封遺書就在王府裡。

文鳳真不緊不慢開口,落字極輕,極清晰。

“本王用性命擔保這是真的,陛下認得你母親的字跡,很多人也認得,想驗證裡麵寫了什麼嗎。”

門外,雨越下越大,豆大雨滴劈頭蓋臉地亂砸,雷閃交加中,一道極白的光映照了他的側顏。

文鳳真將信收回,轉過身,微一側臉,翹起嘴角。

“遼姑娘,你給我十步距離,我隻給你半柱香時間。”

他沒再說什麼,一掀開簾子,老奴為他撐傘。

一夥老奴忙不迭地抱起空盒子,顧不得啞口無言的眾人,踉踉蹌蹌跟上去。

直到文鳳真走了好一會兒,遼袖眉頭微蹙,臉色蒼白,眼睫緊閉,恍神了好一會兒,險些跌坐在椅子上,心神不寧,宋公子穩穩扶住她。

“遼姑娘,你沒事吧。”他關心地詢問。

那是她娘的遺書。

文鳳真的話是什麼意思,隻有半柱香時辰……

遼袖驀然抬頭,寒氣順著皮膚往骨頭裡鑽,雨聲嘈雜切切,她頭暈目眩,纖瘦的身子不可抑製地微顫。

並非因為畏懼,而是隱隱的激動。

原來娘親真的留了一封遺書,可是她怎麼能在此刻走!她怎麼能把宋公子一個人留下!

宋搬山拍了拍她的肩頭,遼袖失神地抬頭,這雙清澈透亮的烏瞳緊緊盯著他,唇色儘失。

宋搬山用力撫緊了她的肩頭,想讓她鎮定下來。

“遼姑娘,做你想做的事。”

遼袖躊躇了好一會兒,最終,她目光與宋公子交彙,語氣艱難,特彆費力才一字一句說出。

“宋公子,你相信我嗎?”

宋搬山將一把油紙傘遞給她,輕聲在她耳邊:“不用顧忌這些人的目光,去拿回你娘的遺書,這對你十分重要,我從來知道你可以做到。”

遼袖眼眸蓄起了水霧,就像迷途中的人撥開了一絲光,她擦了擦額頭的水珠,逐漸清晰堅定。

“我會回來的。”

因為我是死過一回的人,因為這才是我想要把握的人生。

遼袖拿了一把油紙傘,頭也不回地衝出雨霧。

一交戌時,東北角天空起了烏雲。白日裡火浪來去,這會兒又是扯雷又是打閃。

大雨勢頭不減。

少女雙足踩得飛快,踩碎了無數個大大小小的水窪,一塊塊小鏡子。

一顆心咚咚地在胸膛狂撞,嗓子眼兒乾澀,像刀子刮過,每一次喘氣都極其費力,喘得越來越急。

額頭的雨水,尚未停留一會兒,便被甩在身後。

她要給他一個答案,拿回娘親的遺書!

從前他曾給過她一個答案:京城的天空一角,是不是不同呢。

東川初見,他漂亮又強大,站在天光下熠熠生輝,對光芒的渴望讓人趨之若鶩。

她仰慕的是讓她變好的渴望,與膽怯內斂的她自己,完全截然不同的人。

幼時困囿於貧困的小鎮,在他身上看到的另一個世間,另一種活法。

文鳳真的底牌已出,該輪到她出底牌了!

那麼……文鳳真你是否也有勇氣去承擔屬於你的真相呢!

眾賓客在身後驚慌失措地喊起來:”遼姑娘?遼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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