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三章(1 / 2)

文鳳真睜開琥珀色琉璃瞳仁,呼吸儘失的那一刻,身子不斷下沉,深湖冰冷刺骨,他的麵色愈發白了。

波光“嘩”地一下打開了!點點細碎的金光影不斷旋轉!

就像深湖底下被困住的雪蟒。

嘈雜、呼救、遼袖的質問,猛然如湖水灌進耳朵。

若是人生停止,一直停留在最美好的一刻,她站在城樓下,摟著弟弟偷偷看他的那一刻。

他無法呼吸了。

她說他一直什麼都不懂。

上輩子為了討她高興,威逼高官重金排隊買她一副字,滿城都知道遼姑娘的字是保命符,想求文鳳真開路,先買她一副字。

他覺得自己這事兒辦得特彆地道,夜裡竟然還湊在她麵前討賞。

她折斷了所有筆的那天夜裡,他為何沒有察覺到,她的笑容下麵那樣傷心。

她背過身,笑著說陛下我不寫字了。

他看到的是一雙令人心碎的眼眸,心如刀絞。

混賬,簡直混賬至極……他為什麼總這樣傲慢地去否定她的一切……

侍從紛紛跳下水,將文鳳真從湖裡打撈上來時,他尚存了氣息,烏發散落黏濕腰身,雪白皮膚被湖水一凍,滲出絲絲薄紅。

線條精致的下頜微微抬起,水珠滴落,妖異得動人心魄,眾人呼吸微微一滯。

遼袖一顆心揪緊,頭頂撐過一把傘,肩頭傳來宋公子掌心的溫度。

他剩了一絲清醒,被人背著經過她時,忽然抬起眼睫。

瞳光具有某種吞噬人心的魔力。

他懷中一鬆,一塊玉佩落下,“當啷”清脆,滾落遼袖腳下。

有心還是無心掉落了一枚玉佩。

淮王殿下落水的消息無人敢透露出去,他終究年輕身體強健,將養了幾日便見好了。

眾人以為定要迎來血雨腥風,他落水一場,反而愈發平靜從容,出席宴會談笑風生,神采奕奕,見不出一絲跡象,更加儒雅隨和。

不願人看笑話罷了。

另一樁大事:文鳳真落水後,從北遼回來了一位國士鐘先生。

鐘先生是大宣第一布局手,老淮王最信賴的國士,在徽雪營威望最高,輩分最高,掌三分之一虎符。

哪怕驕橫如文鳳真,在他麵前也謙和幾分。

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相貌和藹,粗布頭巾,如鄉下平凡的教書先生一般,甫一進京,驚動了各舊部,眾人好聲好氣地禮待有加。

隻是鐘先生進京這麼多日,從沒召見過文鳳真一回,明顯對他心存不滿,舊部們各個偷摸著高興。

兩株杏樹團團蒙蒙圍了半麵牆,池塘嫩荷初綻,從長廊連接書房的一路上,綠蔭掩映。

遼袖推開門。

斑駁花影躍上文鳳真臉頰,他正手捧兵書,明淨自得。

聽到動靜,他一抬眸,展開一絲笑,極其舒心,毫無芥蒂。

“遼姑娘,你來了?”

自落水之後,遼袖有兩個月沒見他,是他非要個答案,她才說出那些話,字字誅心的話。

不知為何,說完這些,她心裡鬆快了很多。

至於彌補什麼的,她一絲也不在意,她並不是非要他死,隻希望從此各不相乾。

如今心底對他一絲波瀾也無,隻極儘客氣禮貌。

遼袖掌心攥著那枚玉佩,坐在繡墩上,問:“殿下,你身子可好些了?當夜你墜水,我娘親的遺書……應當沒事吧。”

她最擔心的,便是娘親的遺書泡在水裡不成形了。

文鳳真眸底蘊了深井。

她連續發問,可真心實意想問的,僅僅後邊兒那句遺書。

文鳳真將手搭在膝頭,敲了敲桌麵,嘴角笑意未退。

“當日那封信確實隨著我一塊兒落進水裡。”

遼袖呼吸一滯,他緩緩給她布了一盞茶,不緊不慢道:“可是我又怎麼會帶著真件去外頭顯擺,那封信是假的,你想知道真的在哪兒嗎?”

遼袖忍不住問:“你是怎麼拿到我娘的遺書?”

“她自己給我的,她是個很簡單的人,信的內容也很簡單,說不定會引發可怕的東西。”

他一抬眸,不再言語,刻意收斂了壓迫感,目光慢慢落在她通紅的掌心。

遼袖伸出手掌:“殿下,這是你掉下的玉佩。”

文鳳真探出兩根手指,拿過玉佩時,指腹有意無意地碾過了她的掌心軟肉。

滾熱的氣息令她一驚,癢癢的,像小蟒遊行過必然留下痕跡,遼袖立刻縮了手掌。

文鳳真笑了一聲,低頭給自己係上玉佩,可他另一隻手纏滿繃帶,玉佩在腰間腰來晃去,單手如何都係不上。

他手上的傷口,深可見骨,血肉模糊,是她訂親宴那日,為保持清醒,瓷片狠狠嵌進了他手心。

他嘴角微牽,輕聲問:“遼姑娘,最後幫我一次吧。”

東川初見,他也是這樣讓她給他係玉佩。

“以後不會再麻煩你了。”他仍含了清淺的笑。

遼袖眼神微動,握著那枚玉佩,小心地傾身往前,指節彎曲,勾住了他的盤帶,嗅到他身上的淡淡香氣,

少女骨節處一團團暈紅,動作靈巧,觸碰得那麼輕。

盤帶被手一勾,束勒出他精瘦的腰身,流暢堅韌的線條蘊藉力量。

文鳳真低頭,慢慢攤開手,目光凝結在她的手腕骨,脆弱如飽含汁液的花莖,白嫩得惹人眼,想一把握住。

他睫毛傾覆,落下聲音:“雖然不明白,那時候的我為何會寫下陸稚玉的名字,但我不會這麼做,無論是前世還是如今。”

“大婚前夜,一定還有什麼事情。”

“不重要了。”遼袖舒了一口氣,收了腕子,緩緩抬眼。

“我隻希望殿下不再一意孤行。”

文鳳真撫弄著玉佩,牽起一抹微諷的笑:“一意孤行?本王從來是孤零零的一人,不比遼姑娘你有個未婚夫,有人掛念。”

他站起身,將牆壁上掛著的字畫揭開,按下某處突起的地方,推開了壁架。

裡頭黑蕩蕩的甬道,令人望之生畏。

文鳳真將一隻手搭在背後,敲了敲壁架。

“你娘的遺書在這裡頭。”

遼袖緊張地坐在原地,咽了口水,她真的要進去嗎?

進這間密室做什麼?若是被他困在裡頭,豈不是叫天不應?

文鳳真淡淡一瞥便將她看透,他關了壁架,側過臉。

“下個月十五是我的生辰,王府宴請全城權貴,很熱鬨的。”

“我生辰宴那晚,你娘的遺書會直接送進宮裡,你自然就明白了。”

“不拘送什麼禮,你能來我心底便很高興。”

他似是期待,眼底升騰清輝,又確認了一遍:“遼姑娘,會來吧!”

遼袖指尖微蜷,她憑什麼去呢?

文鳳真坐回了榻上,漫不經心地飲了一口茶:“不必擔心,過了生辰宴,我從此再也不會來找你。”

再也不來找她。

遼袖腦海中重複這句話,一時鬆了好長一口氣,緊緊盯著他,不知他這句話是真是假。

他瞧見她的小模樣,心底有些不適,還是淡淡道:“不騙你。”

文鳳真擺了擺那隻纏滿繃帶的手,忽然啟開一個盒子:“我有個東西要給你。”

他從盒子裡拿出一張牙牌,一麵刻著玉兔,一麵刻著長壽,隻是上頭打上了奴印。

文鳳真摩挲了一會兒:“這是我娘的牙牌。”

遼袖心頭一驚,這個牙牌怎麼會是文鳳真母親的呢?

她聽說文鳳真的母親是行軍途中的絕色戰利品,烏郡的公主,怎麼會打上奴印。

文鳳真微垂眼簾:“我娘是伺候公主的奴婢,公主死了之後,她一直頂替公主的身份,她生了一雙藍眼,長睫白膚,個子高挑,不通中原的官話,但是跟我爹心意相通,後來她失蹤了。”

“他們都說我爹心底的人是紅衣,不是這樣的。”他摩挲著杯沿。

按照中原的門第觀念,異族通婚的兒子不能繼承家業。

但是老王爺一直對外宣稱文鳳真是落敗公主的兒子。

倘若世人得知他是婢生子,極可能直接喪失繼承權。

人人巴不得看他笑話,欣賞天之驕子隕落,京城世家勢力牢不可破,根深蒂固的門第觀念無法撼動。

文鳳真將牙牌拋到她懷裡,漫不經心地掀起眼簾。

“你看,我也有把柄在你手裡了?”

他就這麼將致命的把柄交付在她手上,是對她那番話的回應嗎?

他那副樣子似乎在說:隻要你想,毀了我也可以。

“殿下……”遼袖出神開口。

這是一向霸道不讓人的文鳳真,第一次將權力過渡到另一個人手裡。

他甚至輕鬆愜意,對於自毀擁有瞳仁微張的興奮,會引發多大的騷亂呢,他拭目以待了。

遼袖隻感到懷中的牙牌滾燙無比,她將牙牌小心謹慎地揣在懷裡,一時間心緒不寧。

她掌控著可以將一個矜貴至極的人,頃刻間貶入凡塵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