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袖睜大了一雙眼,即將喘不過氣時,文鳳真柔軟的唇瓣離開了。
他一根手指揉弄了一下唇瓣,似是要將濕潤香氣揉進去。
殿下是親了她嗎?
她抱著雙肩,嘴唇被雨汽凍得泛白。
遼袖站起身,徑直往前走,他直接一隻手搭在她肩頭,將她撈過來。
“為什麼不帶傘,伺候你的人呢。”
她擠出一句話,極其晦澀艱難:“陛下他死了……他死了!”
咬緊牙關,發簪鬆動,毛茸茸的小腦袋令人忍不住摸一摸。
遼袖握著傘柄,毫無知覺地將手搭覆在他手背上。
這會兒隨便抓到點什麼也好,她怔怔出神,不經意間,指節按得更緊,幾乎將文鳳真整個手背按住。
哪怕碰到一點活氣,能叫她的心裡稍微得到一絲慰藉。
遼袖瞳孔渙散無神,她很害怕,不停低聲絮叨:“他死了!死了……”
文鳳真眼簾微垂,頓時僵在原地。
想回握過去,把她細膩的小手在掌心好好揉搓。
“他本來就該死,你慢慢說。”
文鳳真將她帶到東暖閣。
“外麵不會有宮人進來。”
遼袖深呼吸一口,踉踉蹌蹌跑在雨幕中時,並未感覺到冷,此時雨勢漸漸小了,風卻愈發肆虐。
她才意識到自己身上的衣衫都被打濕透了。
文鳳真的手指擦過她的臉頰,扶好她發髻上的簪子,重新替她將發髻綰好。
手背不經心地摩擦到了她柔嫩的皮膚。
“先洗個熱水澡,換衣裳,不用管外頭如何鬨。”
遼袖望一眼外頭,宮燈明亮,嘈嘈雜雜,想必陛下的屍體被發現了。
今夜注定是不太平的一夜。
明日她要麵對什麼簡直不敢想象!
她原本那麼害怕文鳳真,此刻心裡竟然鬆了口氣,他給了她一間暫緩思考的屋子。
外麵鬨得厲害,她卻按照他的意思,先洗了個熱水澡。
熱水氤氳,她閉上眼,緊繃的身子漸漸放鬆。
換好了衣裳,高高懸掛的宮燈,拉長了她的側影。
“陛下發了脾氣,我一時氣衝上頭,說了忤逆陛下的話,他死死掐住了我的脖子,想殺了我,我轉頭就跑,可是跑不過,被他抓到了,快喘不過氣……”
她費力地回想,一字一句觸目驚心。
文鳳真瞥向她垂低的腦袋,濡濕的長發乖巧躺在她的衣襟前,小臉被昏黃的燈光悶出紅潮。
脖頸被掐出一圈可怕的暗紅色,像鮮豔的紅瑪瑙項鏈。
他盯著她的傷痕,目光越來越深,冷得像漸深的雪。
尤其在聽到她訴說“掐”這個字眼時。
他不動聲色,眼底戾氣頓生!
“我一掙紮開,他一腳踩空滾下去了,我跑過去看的時候,他已經沒氣息了,他口鼻都流了黑血,是毒發身亡……”
說到這裡,她再也忍不住,不知名的水漬滑過臉頰,垂落在小巧的下頜。
不知為何,她本來強自將情緒壓下去,在跟他訴說時,卻止也止不住地湧上來。
就像從前,她明明在外人麵前一個溫順懂事的人,卻總忍不住在他麵前發脾氣。
親眼見到九五至尊七竅流血的畫麵,沒被嚇傻嚇瘋,還能竭力保持鎮定,已經很不錯了。
若換做其他不經世麵的小姑娘,撞上那雙布滿血絲的瞳孔,再想想後果,人都要直接被嚇沒。
文鳳真敲了敲她懷裡的小木盒:“這裡麵是什麼?”
遼袖反應過來:“這是陛下給我的,他說……讓我等他死了再打開。”
遼袖啟開黃銅鎖,當她將紫檀木匣打開,握著那張單薄的信紙,跳躍的燭火將字跡映照得一清二楚。
皇帝的字跡遒勁有力。
一行小字——小女遼袖。
他稱呼她為朕的明珠。
寥寥幾個字,隻將身後事簡單交代了,卻讓遼袖手指劇烈顫抖,幾乎握不住那張信紙。
晶瑩的淚珠不斷湧落,“啪”地濺在信紙上,幾乎將紙打濕透了。
她伸手想擦,卻落得越來越急,一張小臉皺成一團,下巴掛了好幾顆水珠。
她伏在案上,雙肩顫抖,泣不成聲。
“爹……”極艱澀的字眼從喉嚨眼兒冒出。
沒有叫父皇,她喊了一聲陌生的爹。
袖袖在東川的小鎮上,枕著娘親的手臂,星夜入夢時,不知夢到了什麼,夢裡偶爾會喊爹。
她傷心得一抽一抽,手腳幾乎痙攣,她仰起頭,眼中含著一汪瀲灩的淚。
全然褪去了平日的冷淡與不近人情。
“噓——”文鳳真長睫毛微斂。
殿下的目光冷靜,仿佛一隻手支撐著少女搖搖欲墜的脊梁。
他將她的腰身貼緊,伸出一根手指。
“嘶——”遼袖涼得吸氣,脖頸的淤紅被抹上一層膏藥。
他的指尖一點點替她上藥。
少女的衣領打開,褪至香肩,露出兩個溫熱的頸窩,半麵綠綢心衣,緊貼著飽滿隆起,大片雪白惹眼的皮膚,被傷痕襯得格外脆弱。
她緊閉著雙眸,不可抑製睫毛被風晃動。
他的手指像驚了林子的蝴蝶,熠熠生輝,與溪水折射出各色寶石的光芒,成千上萬,嘩地一下子衝破了林子。
每一次展翼,都會動亂一陣微小的風。
哪怕看到令人心神搖曳的輪廓,依然穩得厲害。
他忍不住湊得更近,眸光的天月倒影在井中,心跳得倏然加快。
彼此更加清晰地嗅見混合的香氣。
文鳳真捧過她的小臉,直呼她的名字,不容置疑。
“遼袖,接下來我說的話,你一字一句聽好了。”
……
雖然眾人對皇帝的駕崩早有心理準備,但事發突然,還是讓人措手不及。
皇帝為何從二樓墜落,滿口鼻嗆溢的黑血,明顯是中毒之兆,疑團太多。
究竟是誰謀害了皇帝。
“陛下!”皇後一聲悲痛的高呼。
“還能有誰,所有人都明白,陛下最後一個召見的人是遼袖,她一定是畏罪潛逃了,崔公公,本宮看你這是揣著明白裝糊塗!”
已是晨曦時分,值日官請來內閣成員以及六部大臣,商議皇帝的身後事。
眾人議論紛紛,交頭接耳:“遼姑娘呢?昨日掌燈時分就不見了,有小太監說看見她神色匆匆的,連傘也不撐,身旁一個婢女沒有,失魂落魄地淋著大雨,正往長街走。”
“還未找到她人麼,看來此事果真與她脫不了乾係。”
宋搬山十分擔憂,昨夜他看到遼袖冒雨回來,六神無主,顯然是出了什麼事。
可是她一聲不吭,那時他也未往最壞的打算想。
遼袖身旁的一眾奴婢,包括雪芽,從昨夜起便被皇後關押。
饒是鎮定自若的張瑕,不免密密生汗,他知道皇後的歹毒。
若是遼袖回不來,隻怕雪芽會被皇後立即處死。
宋搬山終於按捺不住:“回稟娘娘,微臣這就去找遼姑娘。”
皇後冷笑一聲:“遼袖謀害陛下,禁衛軍已經各宮搜尋了,你急什麼,隻要一見到遼袖,立即治罪!”
“倘若她跑了,便問罪整個淮王府!”
皇後得意地睨了宋搬山一眼。
不中用的侄子,連自己的未婚妻都看管不住,若是早帶她離開京城,也不會有今日的禍事了!
皇後厲聲道:“宮中戒備森嚴,固若金湯,給我快些搜,務必將人抓到,遼袖畏罪潛逃,離不開這座皇宮!”
話音未落,有人詫異地一指:“遼姑娘……是遼姑娘!”
她來了,緩緩出現在眾人視野中。
宮門前掛起了燈籠,黑色“奠”字的白紗宮燈,皇帝死得事發突然,尚未發喪,一應祭品喪儀還未來得及置辦。
到處都是慘白燈籠,說不清的肅穆悲涼,壓得人心沉沉。
唯獨走在長長甬道間的少女,是一抹賞心悅目的風景。
遼袖今日打扮得格外精心,穿了雪青緙絲菊蝶紋馬麵裙。
從前她總是怯生生的,一張小臉兒容易掛淚,眼底易紅,脆弱易碎的美,雖然惹人垂愛。
但是如今她走在甬道上,小太監們紛紛低頭,大太陽下晃神,竟然生出不可冒犯之感。
一步、兩步……遼袖喘息微快,一瞬間腦子有些懵,所有人都在等她,目光凝聚在她身上。
這些人咄咄逼人,問她要一個答案。
無數雙眼睛,不懷好意的居多,稍有差池便是萬劫不複,粉身碎骨。
想到這裡,她香膩的皮膚冒了一層汗。
她有些害怕了。
遼袖腳步一滯,臉上寫滿了遲疑,正是這一停頓間,有人替她遮住了日頭。
輕聲落在她耳邊:“往前走。”
仿佛無形之中有隻手推著她往前。
手指搭在她的軟腰,沉沉一按,這是她必經的道路,逃不開躲不掉的一遭。
遼袖掃視一圈,恨不能將她拆吃入腹的皇後,滿臉擔憂的宋公子,麵容嚴肅的朝廷重臣,以及一個陌生的麵孔。
這個人一身雪白甲胄,身姿挺拔,老淮王義子——李湛。
李湛的軍隊將宮殿裡三層外三層地圍起來,殺氣騰騰,插翅難逃。
李湛一抬頭,看見天光下的遼袖,不禁眯眼。
皇後興奮地大喊:“李湛!還不快將她拿下!”
遼袖感覺自己像是被洪水猛獸盯上了,男人直勾勾的眼神讓她渾身不舒服,她心跳劇烈,嚇得後退一步。
“誰敢。”
文鳳真踏進殿內,長身玉立,暗色綢袍,兩肩各繡了一團五爪金蟒,金簪將一頭綢緞似的墨發固冠。
高鼻拉起距離感,瞳仁藏了吞殺墜星的湖光,天生長了張冷臉。
他在眾人震驚的目光中坐下,飲了口茶。
外麵的重甲士兵紛紛下跪,洪亮地齊聲道:“見過淮王殿下!”
遼袖在士兵開道中走進來,麵色蒼白地行禮。
皇後不滿道:“當時眾人親眼瞧見陛下從二樓滾落,毒發身亡,遼袖,你還有什麼話說。”
遼袖穩住略微急促的呼吸,方才一直攥著手指,如今鬆開似乎有些抽筋。
自己口說無憑,難以令人信服。
文鳳真的聲音不疾不徐。
“其實當夜,陛下一同召見了本王,遼姑娘先行離去,而後本王作為顧命大臣,謹聽陛下遺旨。”
“皇後要拿人,也該是拿本王!”
文鳳真站起身,腰身極直,長眉不描而凝翠,雙眸冰冷至極,殺氣濃烈到令人窒息。
士兵們紛紛欽佩,不愧是自家少主,哪怕認罪,也一副全天下人都欠了他賬的模樣。
皇後冷笑一聲,針鋒相對。
“你以為本宮會信?”
文鳳真一隻手搭在太師椅上,明晃晃地將胡說八道四個字擺在臉上。
拋卻了一貫偽裝的溫潤隨和,抬了抬下巴,牽起嘴角。
“那娘娘喜歡哪種說法。”
他抬起眼簾,天真無辜的笑意,似是挑釁。
重要的根本就不是文鳳真的說法,重要的是皇後更想誰死。
遼袖麵色泛白,瞳仁一絲不晃地盯著文鳳真。
他擋在自己麵前,遮住了所有投射來的目光。
文鳳真一貫如此,對外強硬到分毫不讓,習慣施威與施恩的男人。
教她騎馬時,一隻手臂擋在她身前,被樊籬一路劃拉得鮮血淋漓。
她的心跳幾乎到了嗓子眼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