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監頭前帶路,把遼袖帶進宮裡一座兩層丹樓。
從樓梯上去,中間是寬敞的廳堂,陳設的器具典雅考究,盥洗的小盆都是玉料雕琢而成。
太醫緩緩退出去,皇帝脈象時有時無,已是枯燈殘葉之相。
廳堂中已無旁人,皇帝屏退了眾人,無詔不得入。
“你過來。”
遼袖望去,皇帝坐在一方大書案前,披衣,放了一隻長匣。
“這是給你的,等朕死了,你就打開。”
遼袖接過了木匣,在他的授意下,提過藥罐子澆了一碗藥湯,端上喂了幾口。
此時皇帝雙目凹陷,像是飄在池沼的一根蘆葦,搖搖欲墜,滾熱的茶湯引得他一陣嗆咳,不一會兒,終於開口說話。
“你娘,為什麼不讓你跟她姓呢。”
遼袖抱著懷裡的木匣,眼見皇帝元氣喪儘,一步步朝她走過來,不由得畏怯地後退,腳後跟冷不防撞上牆壁。
皇帝的臉陰沉沉好似一塊冰。
她低頭:“臣女的娘親說,她十三歲時在北遼騎馬牧羊,是她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十三歲,那時節她尚跟文知鶴一塊兒在北遼。
皇帝眼皮子頓時猛跳,兩片失血的嘴唇劇烈翕動。
“胡說!”
“陛下……”遼袖驚得連連後退,皇帝好像十分不對勁。
或者是這聲陛下太過熟悉的緣故,皇帝竟然一下睜開眼睛,布滿血絲,可怖異常。
隻是滿目霧糊,遮得什麼都看不清。
待他漸漸看清了,遊移不定的目光漸漸落在遼袖身上。
一刹那恍然以為站在自己麵前的是懷珠。
遼袖眼睫發抖,蒼白纖弱的指節握住了背後的古董,輕聲開口。
“陛下,臣女可以走了嗎……”
“走?”
皇帝兩隻無神的眼珠子晦澀地轉了幾下,頓時顯露出生氣。
遼袖被皇帝方才的怒氣驚動了,她低垂眼簾,抿直的唇線出賣了她的害怕。
皇帝又開始暈眩,趁著喘氣兒的空當,他死死盯著遼袖。
“遼槐呢,朕要見見兒子。”
遼袖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目光朝皇帝探去,她怎麼敢告訴皇帝。
槐哥兒不想見他。
槐哥兒也不能進宮。
文鳳真除了告訴遼袖遺書的內容,也告訴她娘親是怎麼死的。
從東川被騙回了京城,娘親因為一顆愧疚之心與對皇帝的恨意,自琉璃瓦上一墜而下,陷入了火海。
歸根結底,是皇帝害死了娘親。
遼袖咽了一口淚水,竭力穩定心神:“陛下,臣女可以走了嗎?”
臣女,口口聲聲又是臣女!
皇帝怒火難消,眼底像是覆了冰碴兒,陰冷的聲音像毒蛇一樣鑽進人的褲腿,肺腑裡都浸了毒汁,緩緩開口。
“告訴你,你娘是個從不信守承諾的女人,是她自私自利讓你們一對姐弟成了野種,讓你們流落在外受人欺負,你跟她一樣就生這份脾氣,一心隻想滾出去,簡直令人厭惡至極!”
“你過來,叫聲父皇。”
遼袖慌裡慌張地望向窗外,隻盼能進來一個宮人,她眉心閃過一絲驚惶,轉過身間。
皇帝撂下藥碗,碰撞聲在寂靜的廳堂中略顯恐怖。
他想起那封遺書,恨急攻心,心頭經年未衰的憤怒、怨毒一下子升騰。嘴角滾下一滴血,笑了笑。
“你想怎樣?”
皇帝一步步逼近,從眯著的眼睛裡望著她,眉頭緊蹙,嘴角掠過一抹漠然的笑,仿佛譏諷。
“你娘怎麼敢讓我淪為一個笑話,連臣子都敢汙蔑我的血脈,你信不信我把他們全殺了。”
血液瞬間湧進了遼袖的腦袋裡,她沉默地盯了他一眼。正是這個姿勢極大地激怒了皇帝。
皇帝站起來,緊緊盯著她的臉,青筋從手背上突出來。燃著一股殘忍的光芒,麵容可怕地扭曲。
遼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做出這個舉動,她直覺性命受到威脅,掉頭想跑。驀然被撞到牆壁。
她逃跑的姿勢讓皇帝極其不愉快,想到過往很多事情。
“朕這一生無法容忍的就是背叛,你們就是明知這一點,才肆意挑撥!”
皇帝一隻手掐著她脖頸,仿佛要將她的喉骨捏碎。
稍有掙紮都會被他掰回去,遼袖臉色蒼白,氣若遊絲,小臉漲得通紅,一雙漂亮得讓人恍惚的大眼眸,死死盯著皇帝。
少女瘦削的手指顫抖得厲害,扣緊了皇帝的手腕。
饒是如此,她一聲“父皇”都沒有喊。
眼前的天子,讓她失去了唯一的親人。
遼袖的聲音像水一樣不受控製地傾瀉出來,連她自己都不曾預料,隻詫異竟有這樣的膽量。
“陛下,您貴為天子,如果真的關心兒女,就不會讓我和弟弟孤零零地寄人籬下多年。”
遼袖害怕得顫抖,一步步後退,叫聲被她掐在喉嚨裡,眼睫顫顫水汽,哽聲說。
“如果不是陛下,我和弟弟會活得更好,跟娘親一塊兒在東川平平穩穩過一輩子。”
皇帝的手指一絲都沒放鬆。指骨好似鐵鉗,紋絲不動地把控著她的喉嚨,不讓她有一絲機會。
皇帝恍惚以為這是懷珠,心頭恨意更深。
因為隻有懷珠才會露出這種倔強的神情。
遼袖膽小溫順,容易弄哭,此刻隻要她喊一聲“父皇”,說不定能喚醒皇帝的神智。
可是她眼底微紅,死死瞪著皇帝,骨子裡還是她母親的倔強。
那麼,就掐死她吧!
外頭響起了宮人的聲音,焦急地探問出了什麼事。
卻沒有一聲回應。
遼袖血液升溫,喘不過氣,她是不是要死了?
劇烈的窒息襲來,她拚命地掙紮,難受地蹙起眉頭,卻被大力地擰緊了喉嚨,非要置她於死地的瘋狂!
皇帝的口鼻漸漸流下黑血,卻渾然不知!
他的身子已經虛弱多時,喝了一盞藥湯才恢複了精神,此刻頹力漸顯。命若遊絲神情恍惚。
她忽然抬起另一隻手,身子一扭,掙脫開來,還未來得及喘氣,她正想逃跑。
忽然,聽到背後“咚”一聲巨響,劈雷似的,皇帝被她一條胳膊甩開。
在遼袖皺縮的瞳仁中,皇帝怔怔後退了兩步,竟然腳一踩空,從二樓滾落下去。
“陛下!”
遼袖呼吸再一次迫切起來,她急忙上前探看。
隻見皇帝額頭被撞破了,鮮血汩汩。
雙目凸起,嘴唇發紫,十指彎曲劇烈顫抖,抽儘了尚存的最後一絲元氣,弦崩斷了。
“陛下……”
遼袖大腦一片空白,雙腿發軟,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遼袖震驚得跌倒在地,小臉的血色倏然褪成一片慘白。
她緊緊抱著懷裡的小木匣,捂住嘴,克製驚叫聲不能從嗓子裡溢出來。
少女腦中一片嗡鳴,頭暈得幾乎倒下去,精神像是怔住了,漆黑明亮的眼珠子直愣愣盯著皇帝。
皇帝摔下來時,滿頭的血。
他方才神智失常,想掐死她,被掙脫開後,他自己一腳踩空從二樓樓梯滾下來。
皇帝恢複了清醒,摸著遼袖的手,安慰地笑了笑:“袖袖,無事無事,對不起。”
遼袖轉過頭,剛想大聲喊太醫:快來啊!快來給陛下施針。
若是太醫及時來給陛下施銀針,說不定還可以挽救陛下的性命。
遼袖發現,皇帝不斷從口鼻湧出一股一股的黑血,帶著刺鼻的氣味。
遼袖手忙腳亂,又是掐人中又是按心口,施救半晌,皇帝竟然七竅緩緩流出黑血。
黑血流了她一手,用手帕擦也擦不乾淨。
皇帝已經脈搏全無,氣息全無,皮膚透出死氣沉沉。
顯然並不是墜落身亡,而是中毒身亡!
她望向了皇帝生前喝的最後一盞藥湯。
她瞬間明白過來。
藥湯裡有毒。
如果沒出這檔子事,皇帝也會毒發身亡在她眼前。這就是下毒之人的用意。
遼袖深吸了口氣,蜷縮的手指再度伸開,額頭冷汗淋漓,怎麼辦,她該怎麼辦!
若讓人看見皇帝的情形,一定會被誤以為她推了皇帝下去。
她不斷往後縮著,雙腿蜷縮了起來,失魂落魄,卻竭力告訴自己,要鎮定!
開始下雨了。
遼袖低頭出了殿外,一抬眼,拱門前簇擁著許多小太監,提著宮燈。
她不敢讓人瞧見,神情惶惑,嘴唇泛白,一麵在夜色中匆匆行走,不住地往小太監身上瞥。
宮人們心頭一跳,驀然感覺出了不好的事,可是未經皇帝召見,誰也不敢貿然進去。
她稍一喘口氣,提了寬大裙裾,穿過淅瀝雨幕。
“咦?遼姑娘?遼姑娘!”
小太監一聲納悶的驚呼,不確定是不是她,試探性地叫起來,隨即看見這道身影消失在雨幕中。
遼袖呼吸一滯,停頓一瞬,纖弱影子投在漆黑石板,拉得極長。
她透過窗子望了一眼,雪芽在廊下等她。
燈影朦朧,廊下昏黃不可視物。
雪芽不安地問:“姑娘,您怎麼了?”
遼袖懷裡抱著小木匣,自顧自低頭,顯然未從驚嚇中回神。
一顆心咚咚跳個不停,眼尾逼退的霧汽欲墜不墜。
她抹了抹眼尾,不能哭,不能讓人察覺出異常。
她太害怕了,皇帝死在了她麵前。
很快就會有人發現。
皇帝從二樓滾落,毒發身亡,光一件還好,兩件事加在一起,她百口莫辯。
闔宮所有人親眼所見,她是最後一個麵見陛下的人。
她該如何解釋皇帝是怎麼從二樓摔下來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