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惜朝是故意的。
男人被官府捉住,又被問出端倪,下半輩子可能都離不開大牢——甚至可能沒有下半輩子。
他沒有什麼好害怕的。
步明燈看起來人善好欺,不隻是那騙子這樣認為,顧惜朝也有相同的看法。
或者說所有看見步明燈的人都會被他的外表蒙蔽,從而產生出那樣的錯覺。
步明燈衣著簡單隨便,但布料上好,且風度氣質都令人神往,想來家境不錯。
顧惜朝不想再顛沛流離,所以他在步明燈往他手裡塞創傷藥和手帕時,盯著那雙蒼白到透明的手,萌發出緊緊抓住這一隻手,為自己博得一個機會的念頭。
這念頭一萌發便不可收拾,顧惜朝默默計劃起來。
他這樣的身份如果不為自己謀求,不為自己打算,就這樣隨波逐流的話,隻會淪為旁人眼中路邊的石子,會成為連墊腳石也算不上的人物。
顧惜朝不希望自己的人生能一眼望到頭,他更不想屈居人下,在秦樓楚館裡時他和母親已經受夠那種對待。
隻是想歸想,他到底還是十二歲的孩子,沒有信心,害怕這個機會不會如他所願。
晏遊並不討厭顧惜朝,身為玩家時他和顧惜朝擁有過短暫的隊友情。
但這隊友情是單方麵的。和顧惜朝當劇情隊友時,顧惜朝對晏遊的仇恨值和好感度瘋漲瘋降,此起彼伏,此伏彼起,嚴格遵守質量守恒定律。而顧惜朝露出真麵目後乾的第一件事是提著斧頭向他劈來。
晏遊當時還怪傷心的。
他一邊傷心一邊把顧惜朝按在地上揍,把人弄成了重傷debuff狀態,之後的出場劇情裡,顧惜朝每逢出場必定一身藥味和一身繃帶。
晏遊隻在遊戲劇情的cg裡看過小孩版顧惜朝,對他的過去並沒有深入了解。如今年幼的顧惜朝想要他的援助,作為曾經的單方麵好友,加上貼合人設,步明燈去見了顧惜朝,如他所願,陪伴在他身邊。
步明燈推門而入時顧惜朝的表情很複雜,似是不可置信,又有隱隱的愧疚,都是一閃而過。
他向步明燈露出帶著緊張和歡喜的笑容,七分真,三分假。
步明燈陪在顧惜朝身邊,無情開始詢問。
顧惜朝少年老成,聰慧無比,和騙子一起坑蒙拐騙的這近一年多的時間中默默注意著男人周邊的事情,也了解男人除了碰瓷訛人以外的其它收入來源。
顧惜朝說自己是被男人拐來的說法並不是憑空捏造的,那人人高馬大,碰瓷時會引起彆人懷疑,需要一個助手配合他。
遇見顧惜朝之前,和他一起的小孩因為做事不順,被男人賣給了彆人。
除了顧惜朝是主動找上門,男人之前的助手都是被他騙來,打服才配合他的。
顧惜朝來到他身邊之後,男人無往不利,已經很久沒有再去騙孩子了。顧惜朝跟在他身邊,依舊吃不飽穿不暖,若是對方醉得狠了,還會挨上一頓打。
無數個深夜,顧惜朝曾盯著牆壁上如同匕首般的冷冷月光,希望那是一把真的匕首,能夠成為他的東西。
但如果他真正擁有了一把匕首,他又該做什麼呢?
被男人好好保管的玉如意是在大約一年以前,顧惜朝跟著他離開杭州不久,男人被一個遮著臉的古怪家夥拜托去做一件事。
顧惜朝沒有資格聽他們說話,男人去做那事時也是單獨去做的,他帶走所有銀兩,把顧惜朝關在房間裡,讓顧惜朝不要想著逃跑。
做完事後,男人揣著那柄玉如意回來了,表情興奮,身上帶有濃重的血腥氣,鞋底是摻著血的泥。
顧惜朝不知道他是殺了人,還是乾了彆的什麼,不敢輕舉妄動,沒有表現得過分聰明。
他那時真的很害怕。
玉如意是古董,價格本應更高,男人問過許多地方,所有的價錢都不讓他滿意,所以那柄玉如意一直沒能賣出去。
顧惜朝說到這裡停了停,他看了看步明燈,青年坐在旁邊安撫地向他笑了笑。
無情垂首深思,餘光瞥見兩人的互動,心情微妙。
他以為——步明燈不想陪顧惜朝,那個時候步明燈的笑容透露出了那樣的意味。
但如今來看顯然並不如他所想。
既然如此,為什麼步明燈會露出那樣的笑容呢?
他那時想了些什麼?
無情發現自己不知為何,很在意步明燈的那個笑容。可能是因為那笑容中透露出來的冷淡意味和步明燈展現的形象有些違和。
這些都和無情沒有關係,他甚至也察覺到了顧惜朝心裡的小算盤,他不打算乾涉,而是根據顧惜朝說出的信息,繼續調查下去。
顧惜朝努力回憶,又斷斷續續地說了一切他記得的細節。
他希望能在步明燈麵前展現出自己的優點,如果一個人毫無長處,那麼沒有被留下的理由。
步明燈隻是安靜的在一旁傾聽著,顧惜朝的迫切連無情都有所察覺,但步明燈隻是表情平淡,卻會在顧惜朝偷偷瞄向他時微微一笑,或者望著窗外發呆。
他好像並不在意滅門慘案的主犯是誰,是誰將玉如意送給男人,他甚至好像連自己被碰瓷的事都毫不在意,也沒有打算追究那個男人的想法。
無情垂著眼,沒有說多餘的話。
顧惜朝更加緊張,對話結束之後,他垂著頭,心裡的忐忑已經表現在了臉上。
他在賭步明燈有沒有那麼心軟,同時也是在賭自己的運氣。
無情看他一眼,又不動聲色地看了眼步明燈,後者還在望著窗外,麵色蒼白,在光照下顯得有些透明。
無情輕咳一聲,打算喊人將顧惜朝帶回房間,而這時步明燈忽然回首,向無情搖了搖頭。
“你想留下他?”無情不動聲色的發問。步明燈點了點頭,又看向顧惜朝,對他友好的一笑,提筆寫字。
【你願意和我一起走嗎?】
步明燈通過紙筆,如此向顧惜朝發問。
小孩呆呆的看著他,青年目光溫和,如他所願問出了他想要的疑問。
顧惜朝沒有錯過這個機會。
他懷揣著說不清道不明的複雜心思,輕輕點頭。
晏遊這樣做並不為彆的什麼,隻是因為這樣做符合人設。
步明燈幼失怙恃,父母的昔日親友如狼似虎,環伺四周。步明燈無人可以依靠,隻能以一己之力保步家不亂,即便如此也仍付出巨大的代價。
顧惜朝讓步明燈想起那些意圖利用欺騙他的親戚,他最為厭惡的便是彆人的利用,但另一方麵,掙紮著想要活下去的顧惜朝也讓他想到自己。
步明燈勉強穩住步家後病情加重,纏綿病榻,苟延殘喘,唯一的念頭便是活下去。
——替他的家人活下去。
透過窗子看到的藍天白雲,飛鳥遮陽,都是讓步明燈努力活下去的動力。
所以步明燈的心情一度很矛盾,經過思考,步明燈最終做出選擇,寫下了那幅字。
這個選擇是符合人設的。
顧惜朝手心全是汗,難言的喜悅包圍著他,但他又隱隱感到不安,步明燈如同沒有注意到一般,征得無情的同意後,帶他回了客棧,準備之後搬到神侯府的彆院。
——這也是符合人設的行為。
步明燈待人疏離,對楚留香這樣天生引人親近的人都冷淡以對,更彆提一個隻見了幾麵的小孩。
係統直咂舌:【你真無情啊。】
晏遊的本體悠哉悠哉喝酸梅汁:【那是步明燈。】
晏遊把四個馬甲分得很清楚,係統看過他寫的計劃書,直呼牛掰,這個時候也僅僅是吐槽一下罷了。
步明燈滿足了顧惜朝的小小願望,對他伸以援手,而晏遊這邊也在不久之後也被追命找上門來。
“你怎麼歇業不乾了?”追命好奇地問他,歎道,“冷血很失望的。”
晏遊樂了:“你比我還會胡說,你以為我不知道冷血外出辦案了嗎?他哪兒來的機會失望?”
追命挑挑眉毛:“你知道我的意思就好。”
晏遊道:“理由很簡單,夏日炎炎,我不想受罪。如果你有讓夏天像春天一樣溫暖而不是炎熱,我很樂意去講故事。”
追命趕忙擺手:“我可沒有那麼大能耐。”
晏遊確實不像是缺錢的樣子,說書也是為了打發時間,追命隻是隨口問一問,他又道:“既然如此,我和你私下相處時,你總得給我講幾個故事吧。”
晏遊露齒一笑,道:“你覺得呢?”
追命眨巴眨巴眼,覺得可能不大行。
小晏先生歇業一事在京中確實掀起了不小的波瀾。他講話風趣,為人活潑,神清骨秀,又賞心悅目,大多數人都很樂意同他相處。
隻是除了台上的小晏先生,台下的小晏先生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住在何處,他們對此都一無所知。
生意人往往心思靈動,晏遊歇業後有書坊的人找晏遊合作,想將他的故事化為文字,整理出書。
平民百姓中識字者寥寥,但晏遊用大白話講故事,隻要有一個識字的人買了,便能很快傳播開來。而達官貴人大多識字,他們會因抽不開時間不能來樊樓聽書,已經錯過了許多故事,若是將書賣給他們又是一大進項。
百年之後,晏遊的故事會在民間流傳,不會被人遺忘。
晏遊笑眯眯地聽書房的老板講述理由,連著聽了三位老板的話,他頭一點,嘴角一揚,選了第二位書坊老板。
書坊的名字是浩海書坊,書籍浩如煙海,無窮無儘,學無止境。
皓海書坊背後的老板是金風細雨樓。
第一本書是晏遊講的短篇故事集,晏遊花了三天,吃著解暑的小零嘴,盤腿坐在椅子上,慢吞吞地將自己腦子裡的故事整理為文字,浩海書坊的人在約定的時間專門上門取走。
原本書坊是打算晏遊口述,專人寫書,但晏遊拒絕了。
他的故事他自己清楚,由彆人來寫,中間終究有些地方不同。
晏遊的字很有特色,小楷板正,但他起筆落筆之間能看出一分瀟灑不羈的韻味。
書坊做出成書,隻有寥寥幾本,分彆送給不同的人——譬如晏遊,打算看故事作者的意見如何。
還有一本書被送到了金風細雨樓蘇夢枕的桌子上。
金風細雨樓的生意蘇夢枕不是時刻過問,楊無邪會代他管理這些事,這本書是楊無邪看過後覺得有趣,擺在蘇夢枕桌子上的。
蘇夢枕幼時在山上養病,山間道觀清苦,娛樂活動稀少,下山後又為金風細雨樓少主,忙忙碌碌,沒有空暇。
晏遊的書簡潔明了引人入勝。蘇夢枕閒時看了一則故事,竟就此入迷,放下後還有些不舍。
這樣的故事如果能讓更多人知道,顯然是一件好事,蘇夢枕把那冊書留了下來,這是一個信號,皓煙書坊的老板做起書來更加儘心儘力。
晏遊對這方麵沒有太大要求,能夠看得過去,沒有瞎改偷功減料他就無所謂。
半個月之後,晏遊第一本書的成書在汴京閃亮登場。
甫一擺出,便被瘋狂搶購,步明燈也在買書的人之列。
顧惜朝替他擋著周圍擠鬨的的人群,他個子小,被擠得跌跌撞撞,險些摔倒,步明燈眼疾手快,握住他的手,兩人一起往人少的角落靠去。
步明燈討厭人多嘈雜的地方,但願意為了小晏先生而來買書,他是真的非常喜歡小晏的故事。
顧惜朝來汴京的日子不多,他剛來小晏先生就歇業,隻能從旁人的口中知道小晏先生是一個多麼風趣講的故事是多麼生動的人。
連步明燈也喜歡小晏先生的故事。
他盯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心中也忍不住升起一絲期待,隻想著日後自己賺到錢了,也要買一本看看。
不過小晏先生既然如此有名,為何除了說書的事情,竟然沒有人說他私下的事情?
顧惜朝心中有些疑惑,手中傳來步明燈的體溫。
步明燈體寒,一年四季手永遠微涼,顧惜朝在人群中擠來擠去,手心微微出汗,有些忐忑不安,想要抽回手,但步明燈看了看他,輕輕回握,表示不要緊。
顧惜朝最初是抱著利用步明燈的想法,但和步明燈相處之後愈發愧疚,此刻看著步明燈明亮的眼睛,低下頭,心情複雜難言。
步明燈是把他當成一個獨立的人尊重的。
恰逢此時,熙攘的人群之外忽然一陣騷動,猶如分海隔道,吵鬨的人群漸漸安靜,自動為來人讓路。
在兩個人高馬大的人的護衛下,一位年輕人緩步而來,衣著隨便,笑容明朗,帶有幾分稚氣。
步明燈同他對上了視線,微微彎了彎眼,移開視線。
這位青年,正是神通侯方應看。
步明燈白到發光,站在人群十分顯眼。方應看一眼就看見他。
陛下的新寵,優秀的發明家……住在神侯府。
方應看在樊樓見過步明燈,他坐在,下方步明燈笑眼彎彎看著晏遊的場景令他印象深刻。
方小侯爺對小晏先生頗為推崇,時常去樊樓聽他說書,在汴京已不是秘密。如今小晏先生的故事整理成冊他親自來買,對小晏先生的喜愛程度可見一斑。
他來時其實並沒有做什麼,也沒有說什麼,但人群不知不覺的為他讓路,這也許和他的氣質有關,也許和他身邊的兩位沉默的壯漢有關。
方小侯爺一口氣買了二十本書,旁人看的目瞪口呆,看他和扛著書的手下離去,隻奇怪他買這麼多書做什麼。
這些和步明燈都沒有關係,他混在人群裡,隨後開始排隊,輪到他時,步明燈買了兩本,一本他的,一本顧惜朝的。
顧惜朝捧著屬於自己的那本書,訝異地看向步明燈,步明燈揉揉他的頭,笑容溫和。
步明燈口不能言,又不能隨身攜帶紙筆,隻能通過動作表達好評。
方應看買的二十本書,一本送給雷總堂主,一本送給狄飛驚,一本送給了蘇夢枕,還有一本,他帶進宮呈給皇帝。
皇帝笑容和善,在方應看看不見的地方,他桌子上擺著同樣的一本書。
小晏先生還在樊樓說書時,皇帝就已經偷偷出過宮,聽他說書了,是小晏先生的忠實聽眾。
一張桌子上出現了兩本書,同樣的情況還出現在看蘇夢枕和狄飛驚的身上。
蘇夢枕看著麵前兩本有小許差彆的書,嘴角微揚,比起揣摩小侯爺的意思,更覺得有趣。
他將書收入抽屜中。
嫌多不嫌少,小侯爺一番好心,不能拒絕,也不好拒絕。
狄飛驚也笑了笑,同樣將書收了起來。
晏遊活潑有趣,故事也如其人,更吸引人。
書的銷量很好,書坊老板找到晏遊和他分錢。晏遊對書坊賺到的的錢有數,對分的錢更有數。
皓煙書坊的老板為人地道,甚至還多給了他一些,希望能夠建立友好合作關係,之後再有出書計劃,一起商討。
晏遊爽快地答應下來,在星際時代蘇醒之後他的生活就很枯燥,實驗室,戰場,訓練場,曆史信息館,除了殺敵和玩遊戲以外沒有打發時間的玩樂。
在這裡開拓新的事業,晏遊的心情很奇妙,但總的來講是十分高興的。